歸途坎坷(2 / 4)

奧東用泥炭生了火。他拿來一隻鍋,倒上奶。從外面傳來一聲牛叫,說明這裡還有一頭牛。他煮的不知道是什麼湯。煮好以後,他盛了三碗。

“奧爾佳!”

一個大約七歲的小女孩兒從一個類似凹室的地方爬了出來。埃貢還記得這個地方,因為他曾經看見那裡有一段樓梯。樓梯太陡,讓娜下不去。孩子相貌很醜,又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埃貢想起來了,奧東大概就是在那一年結的婚。

“你妻子呢?”

“不要提她了。”

他們吃了飯。小女孩兒吃飯的聲音很大。吃完飯,她趴在碗上睡著了。奧東將她抱到櫃子裡。

“櫃子裡比這裡暖和。”

埃貢看著立在牆邊的那張什麼也沒鋪的大床。奧東說:

“你就睡在這裡。她以前一天到晚都睡在那張床上,腿上綁著繃帶。她的腿好了吧?太好了。床墊兒被人偷了,床框上的繩子也鬆了。我不得不睡在地上。”

他攤開被褥。埃貢不好意思說還沒吃飽。奧東拿出一個用破布包著的瓶子,遞給埃貢。埃貢沒接。

“你不喝了?”

“我是音樂家。喝酒影響演奏。”

“你今天晚上不演奏。而且,”他拍著自己的前額說,“你母親呢?你還沒問我呢。”

“我想,她與別人一起死了。”

“她沒死。她在村子裡。你明天能看見她。”

奧東一個人喝了兩個人的酒。

“我們帶著女孩兒一起去城堡。這更像一次家庭聚會。到那裡給她一根釣竿兒。以免引起懷疑。”

“那裡有強盜嗎?”

“不經常有。因為沒有東西可搶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矇矇亮,他們就起了床。但是,當他們在樹林邊下船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了。

“奧東,你過去的草屋在什麼地方?”

“像其他房子一樣,被燒了。我住在你那裡,因為總得有人在那裡或附近照看蘿蔔和土豆。有人說我是看莊稼的,不過是為全鄉看莊稼的。”

他們來到從前那片草地上。小女孩兒雙腳一前一後地跳躍著。走了一刻鐘之後,奧東停下腳步。

“就是這裡。”

“把他們埋在什麼地方啦?”

“就是那裡,”他把腳踩在地上說,“你想,沒有必要把他們拖到很遠的地方去埋。當然,他們被剝光了衣服。”

埃貢機械地抬眼看著奧東。奧東手腕子上戴著一塊很漂亮的手錶。奧東沒有發現埃貢在看著他。

“這些磚是你的,”他說,“還有一些大石頭。”

埃貢明白景象為什麼似乎全變了。昔日的城堡也變得一片荒涼。這是一座巴羅克風格的宏偉豪華的城堡,就像他在東北歐看到的中間寬的長方形建築一樣。十八世紀的圓形陽臺和高大的巴羅克窗子,是以前那種舊的軍事堡壘式的城堡所沒有的。毫無疑問,這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埃貢這會兒又聞到了從廚房裡傳出來的烤天鵝肉和鷺鷥的香味兒,看到了被吃進穿著綢緞緊身短上衣的男人大肚子裡的牝鹿和狍子,想起了將一對乳房暴露在緊繃的胸衣上方的女人,看見了男男女女呼呼酣睡和做愛的床,想起了那些任人擺佈的貼身女僕、男僕和年輕侍從,想起了客人們競相展示的服裝,聽見了宣佈吃夜宵的刺耳號聲,還想到了便壺和茅坑。他還記得幾個直系親屬的經歷:他姑奶奶多羅泰·德·樂瓦爾是大使夫人,在透明緊身上衣和舞蹈藝術方面是塔蓮夫人的競爭對手,後來又成了包括國王和王子在內的光明異端派聯誼會的組織者。他還記得,他讀過她在督政府時期用法文撰寫的一小卷《箴言集》:“有些人僅僅獲得了一些光榮、愛情和幸福。”僅僅獲得了一些光榮?尤其是,一個人生前如果不能增強並施展自己的才華,這是他的命運所決定的。僅僅獲得了一些愛情?是對別人的愛情?是別人對他的愛情。是獲得的全部愛情,是付出的全部愛情。錯位的愛情可能是最糟糕的愛情。同樣,目前的粗暴、汙穢和下流行為,當然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幸福,但不知道什麼樣的快樂才能抵制住這一切誘惑。多羅泰應該瞭解什麼是舞蹈的、神秘主義的(就像讓娜)和經常是愛情的快樂。他的思路離開多羅泰,又溯流而上,直到魯道夫二世的一位常客,此人在布拉格城堡區的地下室耍妖術。是一顆黑心,還是一顆火熱的心?他本人是否知道他是什麼樣的心?而且,在更遙遠的年代,還有十二世紀長眠於他自己的大教堂的馬格德堡主教……一位聖人……然而,就是這位主教贊成進行童子軍遠征,他相信上帝會保護這些孩子們,會使孩子們成為天使……

“在令人髮指的那一天,是我和妻子把你母親拖到這裡來的,那是大難降臨的一天。她手腳亂蹬,好像人們是故意這樣粗暴對待她似的。有兩個女人幫著她:一個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有時夜裡讓我同她睡一會兒覺,我還不時地與她交歡,另一個是能使人精神一振的小個子紅髮女人。”

房子雖然大,但由於住的人多,因此也就顯得小了。老男爵夫人,這裡叫她米娜,米娜睡在夾層的地板上。與她住在一起的還有兩三個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一個剛剛分娩的女人。米娜的一頭長髮很漂亮。她皮包骨頭,假牙沒了,因此臉也變了形。他有十年沒見到她了。

她睜開模糊的眼睛,看著他,說:

“卡爾……”

卡爾是他大哥的名字。他明白,為什麼一提到音樂,就使奧東想起了他母親:多年以來,她只輕蔑地叫埃貢為“音樂家”。

埃貢告訴少婦,被單被嘔吐物弄髒了。她把被單捲成一團,換了一條幹淨點兒的。

“這裡沒有襯衫。而且也很難給她洗澡。”

她好像沒有回想起過去的埃貢。她也跪在席子的邊沿上,身子靠著他,這時似乎認出了他。

“總還可以給她洗洗澡,讓她舒服一些。”

她點了點頭。有人給她端來一盆溫水,又拿了一件襯衫。他給米娜解開襯衫的紐扣,她一直穿著這件繡著花邊的緊身寬下襬的女襯衫,已經穿舊了。她的下身用毛巾裹著,還用被子的一個角遮蓋著。她的兩隻發黃的乳房往下垂著,好像是被孩子吮吸乾了似的,然而,米娜的孩子是由奶媽餵養大的,她從來沒讓孩子吃過自己的奶。埃貢先用溼布將她粗糙的面板的每一道皺紋擦淨,然後再用乾布擦乾;他還看見了他出生的那道暗紅色的裂口。他用一把剪口不嚴的剪子,給她剪掉嵌進肉裡的手指甲和腳趾甲。她低聲咕噥了幾句(她肯定感到疼),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反覆地叫著她大兒子的名字。克麗斯丹(對了,她叫克麗斯丹,他怎麼會忘記呢?)給她梳理著一頭漂亮的白髮。奧東在走廊盡頭喊道:

“該走了。”

他們站了起來。二十年以前,克麗斯丹只獻身給了他一個小時的時間,好像是為了報答他在她陷入困境之時給予的幫助,這時突然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情人的吻。在整個旅途中,沒有比這樣嘴對嘴地熱吻更讓他與往昔緊密相連了。他又看到了他所經歷的艱險,野蠻的老大爺,疑神疑鬼的警察(他們起碼認為他可疑),在小城的一家低階咖啡館的可怕之夜,當非法墮胎婆把她交給他的時候,她已經面無血色,而且還會出血,但不知道孩子是被打掉了,還是已經死去了。擁抱在一起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年輕時代。

“你應該儘快地離開。許多人見過你,都知道你是誰。拿著!”奧東對他說。

奧東在小屋附近停了下來,把疊好夾在胳膊上的一件粗布長褂遞給埃貢。這件衣服又髒又破,比他本人穿的外套還破。是紅軍軍服,或者說是紅軍穿過的服裝。

“你明天穿上。你應該穿得像大家一樣……幸虧這件衣服是大尺碼。路上會有很多小夥子:有受輕傷的,有正在康復的,有悄悄地回來到地裡幹一會兒活的,怎麼說呢,都是裝病計程車兵。你穿上這件破衣服,也像他們一樣,不會被人看出來。”

他們默默地睡覺了。深夜,奧東撐著雙肘。

“你睡啦,兄弟?我應該向你解釋一下。你母親有一個小包,裡面裝著寶石,用她的襯衫包著。她委託我照管這些寶石,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幾個星期以前,我把漂亮的銀器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你外曾祖父兄弟的銀器,當時的皇后也感到羨慕……等時局平靜你回來的時候,大家就把這些玩意兒分了。你明天在路上會看到一些鍍金湯匙……”

埃貢像是在睡夢之中,對他表示感謝。委託他照管……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他又想象著倒在地上的老頭兒,而另一個老頭兒用手拍打著地,試圖博得他人好感。他母親不是被抬來的,而是被拖來的。還是不要去想這些事吧。

第二天,埃貢很早就作好了出發的準備。他們擁抱告別,但不像來的時候那樣親熱了;奧東看著他走了,無疑感到高興,他沒為他少擔風險;他已經不再是一位完全樂善好施的人了,但仍然還是他童年時代的那個奧東。埃貢從前與他一起在森林裡玩,騎著砍伐的樹樁在小河裡漂游;天熱的時候,他們把衣服掛在樹枝上,躺在草坡上打滾,吸著偷來的香菸以驅除蚊子。看護森林的奧東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說:

“等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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