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2)

尼祿一邊彈琴,一邊演唱他獻給阿弗洛狄忒的頌歌——他親自作詞,親自編曲的《塞普勒斯女王》。那天他的音喉恰巧狀態不錯,他感覺他的音樂抓住了聽眾們的注意力,滌盪了他們的心靈。這種力量感將他發出的聲音轉化成了一種更加偉大的東西,使他心中塞滿了洋洋得意的敬佩,令他恍若神靈附體。最後,他因情感的徹底釋放而面色蒼白。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一點不想聽到掌聲,只是俯身坐在他的齊特琴前,揪著自己的心口。

“我乏了。”他終於說道,猛地站了起來,“我需要空氣,我出去時把我的琴絃調好。”

他用一塊絲帕裹住喉嚨,向坐在角落裡的佩特羅尼烏斯和維尼奇烏斯示意。“你們兩個跟我來。”他說。“維尼奇烏斯,把你的胳膊給我靠著。我太累了,一點也站不穩。佩特羅尼烏斯,你和我談談音樂。”

他們出去,到了外面的宮殿門廊裡,裡面鋪著雪花石膏地板,上面撒著芳香沁脾的藏紅花。

“我在這裡可以更隨意自在地呼吸。”尼祿說。“即使我明白我為你們所彈奏和演唱的這一小段樣曲遠遠不夠公開表演的,我還是覺得心中充滿了悲傷。等到我把這首曲子帶上舞臺時,那將是羅馬人從不曾有過的最偉大的勝利。”

“您可以在這裡演出,也可以在羅馬和希臘演出”。佩特羅尼烏斯說。“我發自肺腑,出自衷心地敬仰您,聖上。”

“我知道,你才懶得去臆造你沒有感覺到的讚美之辭。你和圖裡烏斯·塞內奇奧一樣誠實本分,但是你懂的多得多。說說你對音樂的看法。”

“當我聽詩朗誦時,觀看你在競技場上驅使戰車時,看見美麗的雕像、廟宇或者圖畫時,我感覺得到我可以掌握音樂的內涵,感覺得到我的敬仰之情容納了這些雕像、廟宇或者圖畫所展現出來的一切。但是,當我聽到音樂,尤其是你的音樂時,我的眼前展現出了美和喜悅,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是新的。我追趕它們,品味它們,然而在我消化它們之前又有更多的美和喜悅湧現,就好似海上的波浪一般,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境,永不停歇。所以,我只能這麼說,音樂猶如大海。我們立於海岸之上,向著我們面前延伸出去的一望無垠之地看去,但是卻永遠看不見對岸。”

“啊,你分析得真是深入骨髓!你真是一個鞭辟入裡的分析師!”尼祿說。

他們默不作聲地沿著走廊走了一些時候,佩特羅尼烏斯在愷撒的一邊,維尼奇烏斯在另一邊,只有散亂的幹藏紅花的枝莖在他們的腳下沙沙作響。

“你精準地表達出了我自己的想法。”尼祿最終說道,“所以我才總是說,在羅馬,你是惟一能夠理解我的人。是的,那是我對音樂的立場。當我彈琴和歌唱時,我見到了在我的帝國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我是愷撒!天下是我的,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然而音樂向我展露出新的國度,新的高山和新的大海,向我展露出我從來沒有想象到過的新的魅力。連我的思想都無法將它們盡數掌握,我甚至連叫出它們的名目都無法做到,但是我的每個感官都感覺到了它們。我感覺到了眾神的存在。我看見了奧林匹斯山,奇怪的風從神乎其神處刮來,將我颳走,透過一層迷霧,我窺見遠遠的一塊明亮的如同日出的廣闊地帶……我四周的宇宙隆隆顫動。”真切的驚詫感覺使他的聲音強烈地顫抖。“我對你說……我,身為神明和皇帝的我,在這樣的時刻覺得自己微賤得如同一粒塵埃。你能相信嗎?”

“相信。”佩特羅尼烏斯說,“只有偉大的藝術家才會在他的藝術作品前感覺到渺小。”

“這是一個坦城相待的夜晚。”愷撒對他言道。“所以我像對待朋友那般向你坦露心跡,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事……你是不是曾認為我是笨蛋或者瞎子?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在羅馬的牆壁上寫了什麼?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管我叫弒母犯,殺妻犯,並認為我是一個殘忍的怪物,就因為我允許提蓋裡努斯戕害我的敵人嗎?是的,我親愛的朋友,他們管我叫怪物,我清楚得很!他們幾乎已經讓我確信我的殘忍,殘忍到了有時候我自己也問自己,我是不是一個怪物!可是,他們並不理解,殘忍的事情並不一定把人變得殘忍……啊,沒有人知道音樂是如何將我脫胎換骨的。你,我親愛的朋友,或許也不會相信,當音樂進駐我的內心時,我感到了彷彿孩子在搖籃中被搖晃那樣的溫柔。我以天上閃爍的星辰向你發誓,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人們不知道我的心中有多少美好,不知道當音樂的門扉開啟,並將所有的美好呈現在我面前時,我在心中又發現了多少珍寶。”

佩特羅尼烏斯一丁點兒也不懷疑,此時此刻的尼祿是帶著極其懇切的真誠說出這一番言語的。音樂的的確確有著引出他內心被埋葬的最美好部分,那最最美好的部分隱藏在數之不盡的自戀,自我放縱和罪惡的山巒下。

“人們必須像我瞭解你那樣好好地瞭解你。”佩特羅尼烏斯說。“羅馬從來沒有能夠欣賞你。”

愷撒重重地倚靠著維尼奇烏斯的肩膀,彷彿被嚴重不公的負重彎了腰。

“提蓋裡努斯告訴我,他們在元老院裡私下說,特爾普努斯和狄奧多魯斯的齊特琴彈得比我好。就連琴藝他們也不看好我!但是你不說謊。你總是說實話。所以實話告訴我,他們真的和我一樣好嗎,還是比我更好?”

“差遠了。你的指法更柔和,但是卻更有力量。在你的指法裡,人們聽到的是一個藝術家的演奏;而在他們的指法裡,人們聽到的不過是技巧嫻熟的琴師的演奏而已。其實,聽到他們的演奏恰恰對理解你是誰,你是什麼樣的人更容易了。”

“那麼,就讓他們活著吧。他們永遠不會了解你剛剛為他們做了什麼。此外,要是我把他們給殺了,我還不得不另外找人去替代他們。”

“而人們會說你對音樂的愛推動你毀滅了他們。永遠不要為了藝術而扼殺藝術,聖上。”

“你和提蓋裡努斯真是迥然有別!”尼祿說。“但是我是一切事物上的藝術家,你知道,又因為音樂把我帶進了我從來不知道的藝術空間,把我領進了我不去統治的境域,並且對我施加了我在普通人中間絕不會發現的威脅,我無法只過俗世的平庸生活。音樂告訴了我,有與眾不同的級別的存在,我用眾神賜予我的全部力量去尋找它們。我有時候想,為了達到這些新的奧林匹斯高峰,我必須做一些以往沒有人做過的事情。我必須跳開尋常人對於善惡的概念,在這兩方面超越所有人。我也知道,人們以為我要瘋了。但是我不是瘋了,我是在尋找!如果我要瘋了,那麼普通百姓就不必費心,我的急性子也不必讓我費心去找我正在尋找的東西了。我尋找,我必須不停地尋找。我知道你明白的,而那就是我之所以必須要比任何人偉大的原因,因為那是成為最偉大的藝術家的唯一途徑。”

他將嗓門放低,以至於連維尼奇烏斯都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湊近佩特羅尼烏斯,開始在他的耳際私語。

“那便是我對我的母后和妻子施以極刑的主要原因。”他發出粗嘎地呼吸聲。“你知道嗎?我想在未知世界的大門前奉上人類所能供奉的最偉大的祭品。我期待在供奉完祭品後發生一些奇遇。我覺得會有一扇門通向某類壯觀神秘之所。那要麼是了不起地超乎人類的理解,要麼便恐怖非常,只要那是不同尋常的,震懾人心的,我便什麼也不在乎……但是祭品還不夠豐盛。看樣子還需要有更多的祭品來叩開那扇玄妙之門……所以,現在就讓事情按照它將既定的狀態發生吧。”

“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會看見的。你一定會看見的。比你以為的還要快。同時,記住,有兩個尼祿,而不是一個尼祿,一個是大家都看見的尼祿,另一個是隻有你知曉的藝術家尼祿。如果他像瘟疫那般取人性命,或者像巴庫斯那般豪飲狂歡,那是因為他被平常世界裡的沉悶、淺薄、平淡無奇所桎梏,他想將這些東西抹殺,像糟粕一樣將它們剔除,哪怕那需要用火和鐵去做到……啊,等我不在世上了的時候,這個世界將會多麼地陳腐、單調、乏味和枯燥哇!沒有人,就連你,我親愛的朋友,你也不瞭解我是多麼貨真價實的一個藝術家。還沒有了解。然而那正是我為何經受這般磨難,我的靈魂為何像我們眼前這些經受風吹雨打的柏樹一般暗沉和孤獨。讓一個人揹負最大的全市和最大的天資是一樁難事。”

“我和你有同感,愷撒。”佩特羅尼烏斯圓滑地說。“大地與海洋,以及天上和水裡的所有生靈也都有同感……更不要說像敬仰神詆一樣敬仰你的維尼奇烏斯了。”

“我也一直都很喜歡他。”尼祿微笑著摁了摁這個年輕貴族的肩頭,“雖然他活躍在戰場而非情場上。”

“我倒是認為,他的第一份忠誠獻給了阿弗洛狄忒。”佩特羅尼烏斯說。

突然一下子,他決定將他外甥的問題一舉解決,並同時解除所有可能威脅他的危險。“他就像愛上了克瑞西達的特洛伊羅斯(1)那樣,在愛情中神魂顛倒。請主上恩准他回到羅馬,要不然他會害相思病的。那個你賜給他的呂基亞女人質被找到了,你知道,他來安提烏姆時把她交託給了一個叫做裡努斯的人照顧,我之前沒有提及此事是因為我不想在您創作的過程中,在您於頌歌上下功夫時打擾您的創作,那是優先於一切事務的。實際情況是,維尼奇烏斯本想讓她做一個姬妾,但是當她被證明如盧克萊蒂亞一般純潔無瑕時,維尼奇烏斯因為她的純潔無瑕愛上了她,並想與她結婚。她是一個國王的女兒。因此,這裡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是他是一個真正的戰士。他嘆息,呻吟,相思成疾並奄奄一息,他在等待他的皇帝許可。”

“皇帝不給他計程車兵選擇妻室。他為什麼需要我的許可?”

“正如我曾說過的那樣,主上,他只是出於對您的敬仰。”

“因而越發要允許他舉辦婚禮了。我記得,她是個漂亮姑娘,就是屁股太小。波佩婭皇后對我訴苦,說她在御花園裡對我們的孩兒下了咒……”

“也許你還記得,正如我對提蓋裡努斯說的,眾神是巫術加害不了的。你記得吧。聖上,他有多麼震驚,你喊出“完了”的聲音又有多麼響,他就像是一個被打得落花流水就差最後一下就完了的角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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