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爸爸 (1 / 6)

綁架米克·賈格爾掙兩百萬。我和託尼·帕瓦羅蒂坐在車裡,沿著一條蜿蜒扭曲如河流的馬路上下行駛,一直來到風大浪高的海邊。喬西·威爾斯沒有來。這輛福特福睿斯貼著路邊行駛。猛地左轉,猛地右轉,一個浪頭打在石灘上,水花飛濺,落在擋風玻璃上。這條路離大海就有這麼近,我們離掉進大海就有這麼近,而帕瓦羅蒂依然在開車,冷靜得像是冷靜他媽。

託尼·帕瓦羅蒂的鼻子很像帕瓦羅蒂。他不記得母親是誰不記得父親是誰,不記得在哪兒長大,不記得有沒有做過男孩成長中該做的那些事情,有沒有遇到過男孩難免會遇到的麻煩。就像電影裡主角的幫手,演到半截時出現的那種兇悍角色,說話走路像是從一開始就在等待主角召喚。託尼·帕瓦羅蒂正是這種人,在你打電話召喚他之前,千萬想清楚你要請他幹什麼。他能趴在一幢老樓的窗戶底下等待一天,或者在山頂的一棵樹上蹲守一整夜,或者在垃圾場的垃圾峭壁裡,或者在一扇門背後,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直到徹底變成一道黑影,從三百英尺外幹掉你的敵人。他為喬西·威爾斯做事,但就連喬西也無法讓託尼永遠站在他那一邊,雖說如今站在喬西那一邊的人已經很多了。我和他沒有交談。我待在家裡的時候總是足不出戶,要出門就離開這個國家。我沒有去過他家。但託尼·帕瓦羅蒂沒有主人,他為所有人做事,今天他一整天都受我僱傭,他坐在我左邊的駕駛座上開車,轎車貼著細細的小路行駛,這條路太狹窄了,容不下那麼憤怒的大海。

你要知道:監獄是貧民窟男人的大學。砰,叮噹,砰。兩年前,巴比倫來抓走了我——已經是兩年前了嗎?我絕對不會忘記巴比倫侵犯我的哪怕僅僅一秒鐘時間。在送我去監獄的車上,一個警察衝著我的臉吐口水(他是新人),然後我說逼眼兒,你的口水怎麼一股泡泡糖味道,另一個警察用槍托重重地砸我的腦袋,等我再次醒來,人已經在監獄裡,他們用涼水澆醒了我。沒到1978年,兩個警察就都死了,因為我剛出監獄,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把他們帶到了我面前。所有體面的好人啊,聽清楚了,羅媽媽養出來的兒子從來都挺直腰桿做人,不會像疥瘡老狗似的忍受唾罵。這就是我,永不忘記仇恨的羅爸爸。朋友,我們不但不會忘記,還會復仇。我們帶他們去哥本哈根城的盡頭,只有禿鷲生活在那兒,富人的屎尿徑直排進大海,一個警察開始哇哇哇哭什麼他老婆沒工作他有三個孩子,我說那他們這下就更倒黴了,因為他們老爸是個沒命了的逼眼兒。

先回到他們送我進監獄的那天。無論你這人多麼鬼祟,能夠鑽過政權的夾縫,但你不可能鑽過鋼鐵欄杆。鋼鐵就是鋼鐵,鋼鐵比獅子更強壯,鋼鐵不會讓步。欄杆說,這裡不是出路,你給我乖乖地蹲著,假如你還想出去,就鑽進自己的腦殼,叫你的腦子開始運轉。肯定是以為這個,絕對不可能讀書的人才會開始讀書,甚至寫書。但欄杆還說,沒有誰進來以後會停止學習,因此學習也許就等於探訪自己大腦,也許監獄能夠讓你打起精神,讓你做好聆聽大道的準備,因為啊先生們,假如一個人沒有做好聆聽的準備,那麼他就不可能——說真的,不可能——學到任何東西。

車撞上什麼障礙物,但託尼·帕瓦羅蒂沒有理會。真希望我沒有像個不會開車的人那樣一驚一乍的。我認識的人那麼多,只有他戴著手套開車,手套遮住手掌,露出手指,每個指節和手背都留著開口。棕色皮手套。沒等我們趕到海灣,太陽就溜走了。它沒有膽子見證心思變得兇殘的我們。現在月亮掛在半空中,月亮是更好的伴侶,尤其是肥肥胖胖的一輪滿月,顏色深得像是剛從血池裡升起來。你見過月升嗎?我想問託尼·帕瓦羅蒂,但我不認為他會回答我。你不能用這種問題去問這種男人。

我從口袋裡掏出兩根香菸,遞給他一根。他把香菸塞進嘴裡,我給他點菸。帕裡薩多斯公路,經過機場,一直延伸到皇家港,《諾博士》裡的詹姆斯·邦德就在那裡將追兵攆下公路。我們繼續向前開,駛向一個堡壘,這個堡壘修建於我這種人乘著奴隸船來牙買加之前。1907年的地震使得它有一半陷入了沙地,但要是車開得夠快,你會覺得它像是剛從沙地裡升上來。你能看見炮筒從沙地裡向外窺視,你會琢磨當納爾遜單腿繞著它轉悠時,它有多麼高大和驕傲。我們在高中裡學到,納爾遜和羅德尼上將從法國人手中拯救了牙買加。【170】現在誰會來拯救牙買加呢?

沿著這條路繼續走是皇家港和人盡皆知的查爾斯堡,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海灘的樹叢裡還藏著兩個堡壘,這就是其中之一。我把腦袋伸出車窗,望著最後一縷陽光變成橙色,然後粉色,然後消失,雖說汽車引擎聲很響,但我依然能聽見大海正變得越來越喧囂。我和託尼·帕瓦羅蒂駛向西沉太陽、漸升月亮和逐漸消失的暗影之間的失落堡壘。我們左轉穿過荊棘叢,開過顛簸的坡道。我抓著車門,像個不會開車的人。我們開上彷彿山巔的護堤,陡峭的坡道之下就是大海,我們左拐然後右拐,要不是我趕在荊棘叢劃過車窗前把胳膊縮回車裡,這會兒手上已經鮮血淋漓了。向下,向下,再向下。車再次左拐,然後右拐,然後飛了起來——我們要翻車了,真的要翻車了,這個血逼人怎麼能這麼冷靜和一言不發,只是像賽車司機似的緊緊抓住方向盤?車開始下滑,我險些失聲大叫,但我們隨即剎車了。託尼·帕瓦羅蒂把車速放慢到爬行,我們來到堡壘入口前的一小條海灘上。堡壘沒有門,我們開了進去。金斯敦現在與我們隔著大海了。

車終於停下。託尼搖下他身旁的車窗,胳膊一伸就爬了出去,完全像是他的風格。他在右,我在左,兩人同時走到車尾箱前。他用鑰匙開鎖,開啟箱蓋。假如第一個小子能尖叫,見到此刻微弱的光線肯定會放聲大叫,這無疑是他們三個小時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地方了。我用上了我所有的憤怒,才把最後這兩個小子塞進後尾箱,我很久以前就該處理掉他們了,所謂很久指的是差不多兩年,但此刻我已經沒了那種勁頭,一丁點都沒剩下,甚至無法僅僅用兩隻手把第一個小子拎出後尾箱。我揪住他的衣領,他輕得像一根羽毛。他背後的手銬黏糊糊地沾著鮮血,手腕上應該有黑色面板的位置變得白生生的。他散發著屎尿和鐵鏽味。他號啕大哭,面頰漲紅,眼睛通紅,鼻涕一團一團往下淌。託尼·帕瓦羅蒂拎出來的另一個小子也是這樣,兩人都散發惡臭,尿了褲子。

來這兒的路上,我和他們唱了一路的戲:你們記得那片海灘嗎,逼眼兒?你們記得你們開槍襲擊歌手嗎?其他人攪黃了你們的詐騙生意,你們卻要他付出代價?你們知道他記住了你們的面容嗎?你們還不如開槍打上帝呢。我有很多話打算說給兩個小子聽,但此刻在這個堡壘裡,想到許許多多年前死去的西班牙人、英國人和牙買加人,想到總有一天我也會死去,我忽然什麼也不想說了。而託尼·帕瓦羅蒂,他從來不說話。

但兩個小子說了很多話。哪怕隔著堵嘴的破布,我也能分辨出字母、單詞和句子。他們使勁眨動通紅的眼睛,擠出大滴大滴的眼淚。求求你,爸爸,我根本沒參加,你看我現在還是這麼窮。求求你,爸爸,歌手已經饒過我了。求求你,爸爸,我只知道賽馬的事情,不知道那晚的突襲。求求你,爸爸,放我出海吧,我會像美人魚似的游到古巴去,永遠不回牙買加。但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有一幫人突襲了歌手。有一幫人在海灘用槍指著他,因為他們把他拖進了與他毫無關係的賽馬詐騙密謀。一陣風說這兩幫人是同一夥人。另一陣風說他們是不同的兩幫人。但就連這個,我也已經沒話可說了。我完全不在乎。他們在我和歌手之間挖出一道深溝,傷口雖然能癒合,但會留下疤痕。用槍指著他的人必須受到懲罰,對他開槍的人也一樣。分辨誰是誰的任務就交給守在地獄大門口的魔鬼吧。我想對兩個小子說這些話,但沒有開口。我,羅爸爸,貧民窟最了不起最手眼通天的男人。我還是學習一下託尼·帕瓦羅蒂吧。他已經拖著第一個小子穿過荊棘叢,走向了黑沙灘。

這件事的重點和真正的理由,其實是拉他回來,不是永久性的,只是為了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為了演唱會拉他回來,但我們已經在談比演唱會更宏大的目標了。比演唱會更美好。那些事情,小子,我說不準,牙買加,你準備好了嗎?我的內心充滿希望,但並不安定,實在太不安定了,唯一能讓它安定下來的就是記住可憐蟲羅爸爸的內心從不安定。明白嗎?一件事在英國符合邏輯不等於在這兒也符合邏輯。英國是英國,倫敦是倫敦,你置身於一個那麼偉大的城市,想法和語言也會隨之變大,你會預言巨大的浪潮,但等你回到牙買加,你只會琢磨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漲得太大了。

很多人,甚至包括受苦人,寧可選擇壞事,也不會選擇他們只能夢想的好事,因為除了瘋子和傻瓜,誰會白日做夢呢?戰爭之所以停止,有時候是因為你忘記了戰鬥的理由,有時候是因為你厭倦了戰爭,有時候是因為死者在睡夢中回來找你,而你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有時候你看清楚了你應該和誰作戰,對手甚至不是你的敵人。看看警長殺手就明白了。

灘塗上的沙地一直延伸到海邊,沙地到海邊變成岩石,在一輪浪花中搖擺翻滾,在下一輪浪花中發出女鬼怪笑般的聲音。科科科科科科科。託尼·帕瓦羅蒂拖著一個小子走到浪花拍擊沙灘的地方,一腳踢在那小子的膝蓋內側上,那小子像要祈禱似的跪倒在地。他立刻開始祈禱。迅速而狂野,一個字還沒說完就急著要吐出下一個字。科科科科科科科。小子穿白色內褲,前面泛黃,後面棕色。託尼·帕瓦羅蒂穿海軍藍計程車兵襯衫,有肩章和許多口袋,華達呢長褲捲到士兵靴貼小腿的上沿位置。他慢慢用雙手穩住那小子的腦袋,動手幾乎稱得上溫柔,幾乎像是在照顧他。那小子誤以為動作輕柔就等於慈悲。他又開始哭叫,使勁擺動頭部。託尼再次穩住他的腦袋。科科科科科科科——噗。

我手裡的小子對著堵嘴破布尖叫,但他全身發軟,我只好拖著他走上沙灘。海水還沒濺到他的褲子上,因此我知道褲子上新出現的水漬是尿。託尼沒有熄滅引擎,我發誓我聽見了收音機的聲音,但或許只是岩石的怪笑。科科科科科科科。我拖著這個小子走到另一具屍體旁,按著他跪倒在地。我沒逼他脫掉綠色短褲。我穩住他的頭部,但就在我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轉動了腦袋。噗。子彈從太陽穴打進去,一隻眼睛頓時爆裂。科科科科科科科。他抽搐倒下。託尼·帕瓦羅蒂指了指大海,我說不,就扔在這兒。

監獄提醒你記住,讓你們成為兄弟的不是血緣,而是共同受苦。你們是兄弟的時候,你們共同受苦,也共同獲得新的智慧。因為我和警長殺手同時得到了新的智慧,我們暫時停手,意識到我們事實上想到了一起去,我們帶著這個邏輯去英國,意識到歌手也有相同的智慧。事實上他更睿智,因為他用這套智慧運作自己的家,多年敵手在其他地方像野獸似的戰鬥,但在他家可以像朋友似的會面。人們以為我們會面與演唱會有關,要麼就是民族黨的白人想和勞動黨的白人握手言和,就好比你能用某種疫苗治療癌症。連我都知道這場演唱會什麼都不是,而我親自拽著西阿格【171】上了舞臺。

警長殺手也在舞臺上,但很快跳下去跟著米克·賈格爾走來走去,米克·賈格爾到處亂轉,和人們講道理,跟著節拍扭動,他似乎不知道這裡遍地壞人。他每時每刻都笑得露出滿嘴大牙。不如咱們綁架米克·賈格爾,要兩百萬美元的贖金吧,警長殺手和我開玩笑,但很快他就盯著米克·賈格爾鑽進鑽出人群,我知道他開始認真考慮這個點子了。那白小子忘乎所以,滿臉笑容,活像有錢的政客子弟談論去邁阿密的旅行。警長殺手說完後打個哈哈,但歌手聽見了,投向他的眼神能讓《十誡》裡的摩西嫉妒不已。總而言之,讓他們以為他回來只是為了唱歌頌愛情的動聽歌曲,只是為了製作完美的新專輯。讓他安穩地睡覺,我們像尼哥底母似的悄悄做事。因為我和警長殺手談完演唱會的策劃後,我們沒有停止交談,直到現在我們依然在談。太陽西沉。

託尼·帕瓦羅蒂開車,收音機裡傳來一首歌。輕輕地來,帶我穿過夜晚,影子舞蹈。我知道這首歌。我女人很喜歡,說歌手是個叫吉伯的男人。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你以為我是文盲嗎?我哈哈大笑,因為我一直在黎明和夜晚與影子共舞。哪怕在燦爛的陽光下,我們也會尋找黑暗。我們花了四天找齊拔槍威逼歌手的賽馬騙局參與者。花了一個晚上把他們關進牢房,直到幾年前,身為唐中之唐的我,卻是整個哥本哈根城唯一不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喬西·威爾斯還沒有向我解釋過這件事。

清晨時分,我們帶頭兩個出來,僅僅因為他們首先跳出來,鬧出的響動也最大,第一個傢伙說有個赤裸男鬼渾身披著藍色火焰,長著鯊魚般的長牙,徹夜啃食他們的血肉,捂住他們的嘴巴,不讓他們尖叫。厲鬼扇他們耳光,打他們的臉,一二三四像是手提鑽。兩個傢伙眼睛又腫又溼。第一個指著胸口說鬼魂吃了他的心臟,但他的胸口沒有傷痕。第二個一直在哭喊什麼蛇鑽進他腦袋裡吃腦漿,最後從左眼爬出來,你看這窟窿,他指著眼睛說。他們都語無倫次,說什麼醒來時惡魔在他們臉上吐口水。兩個傢伙說個不停,於是我們用棉布堵住他們的嘴,把他們塞進後尾箱。我們拖著他們出門上車,他們甚至沒有掙扎。我們帶他們去一段現已封閉的希爾夏海灘,那裡掛著“禁止進入”的牌子。他們憑藉自由意志行走,這一點讓我很煩惱。我不喜歡看見人們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好準備,於是我推了一把腦袋裡有蛇的那傢伙,他踉蹌跌倒。但他還是沒有吭聲,只是爬起來繼續走。

託尼·帕瓦羅蒂按住第一個人的肩膀想推倒他,但兩人迅速跪下,閉上眼睛,輕聲呢喃,像是在祈禱。腦袋裡有蛇的那傢伙睜開眼睛,眼睛裡含著淚水,他點點頭,像是在說來吧,現在就動手吧,我等不及了。託尼·帕瓦羅蒂走到兩人背後,飛快開槍。連最兇惡的槍手死到臨頭也會哭得像個孩子,但這兩個小子非常安靜。我不禁琢磨,他們能像這樣準備好面對死亡,在生活中究竟遇到了什麼呢?渾身藍色火焰的鬼魂,胡扯。不知道我在半夜會被什麼驚醒。

夜晚降臨,我們帶著另外兩個出門。時間走近、經過、逃跑,我知道它撇下了我,但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喬西自己找死我也沒辦法。他得跑在時間前面,說看啊,逼眼兒,我趕在你前面了,我打敗你了,就像你在1966年打敗了我。他把整個爛攤子留給我,因為他依然對歌手不屑一顧。古巴佬回來了,喬西又開始和他見面,雖說他的那些炸彈並沒有讓勞動黨在1976年獲勝。

還有許多人必須受苦。還有許多人必須去死。巴比倫找到我,抓走我,讓某些人對歌手開槍,而我無法阻止,巴比倫也找到了警長殺手。兩個陣營的人開始覺得我們兩個唐中之唐已經沒用了。把貓和狗關在一起,你只需要拎個水桶去清理血汙就行了。他們以為把哥本哈根城和八條巷的人關進同一所監獄,然後扔掉鑰匙,我們就註定會自相殘殺。有些東西死在了監獄裡,確實有些東西消亡了。

第一天,我們互相打轉,像是困在同一片林子裡的雄獅和老虎。我坐在東邊的牢房裡,發現身邊是幾個忠心耿耿、做足準備的弟兄,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監獄裡都少不了大把大把的貧民窟漢子。警長殺手躺在西邊的牢房裡,身邊是忠於他的弟兄。我和他都收到了彼此下落和周圍環境的風聲,我和他睡覺時身邊都至少有兩隻眼睛盯著。沒多久就有人醞釀出了陰謀。我這邊的一個人自作主張,企圖砍死警長殺手那邊的一個人。警長殺手向我送信說作為報復,他要抓我這邊的一個人。我向他送信說我根本沒有襲擊他,他為什麼要襲擊我?他送信說囚犯放風的時候,我的一個人拔出餐刀,在另一個人臉上砍出一道宛如電話的傷疤。我送信說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樹頂。回來的口信裡說是他。下一次我們放風的時候,我走到樹頂面前,說,年輕人,我一直想來看看你有沒有往上爬的決心,給我看看你的刀。

——爸爸,那還用說,他答道。

——我要你去砍死一個民族黨的逼眼兒,向我證明你的本事。我說,拿起他的刀,試了試它有多鋒利。

——爸爸,他說,我早就做到了。星期二我給一個小子留了疤。你是要我去收了警長殺手嗎?

——你還真是雄心勃勃,對吧?不,我的年輕人,你不需要去做那個,但你看這個,我說著把刀插進他的脖子,向上捅穿他的喉嚨。我的弟兄圍成人牆,我在他脖子上又插了三刀。我們一鬨而散,留下小逼眼兒血灑當場,抽搐得像是被剁掉腦袋的小雞。

警長殺手送信說現在我們該認真談一談了。貓狗互相殘殺,唯一的贏家是巴比倫。我認可他的邏輯,我對此還有更進一步的看法。巴比倫是國家,巴比倫是狗屎制度,巴比倫是壓迫者,巴比倫滲透了警察隊伍。巴比倫厭倦了等待,於是把貓的首領和狗的首領關進大牢,讓他們儘快互相殘殺,但監獄裡洋溢著另一種能量。正能量。

從那次以後,我和警長殺手經常碰頭玩骨牌,而巴比倫在門外陰魂不散,但它唯一的耳目是警察。我聽他說理,他聽我說理,我和他討論新的道理。我先出獄,一月份他們釋放了警長殺手。他出來後首先找到我。那個夜晚,1978年1月9日,我的人和他的人放下槍,點起蠟燭,開始唱歌,宣告我們不再交戰。那個夜晚,雅克布·米勒寫出一首新歌,成為這個髒辮的大熱金曲,歌名是《特別和約》,一直衝到榜首。正能量。但是體面的好人啊請記住,走進一個局面,你要麼拿著注射器,要麼拿著槍。有些東西你能治好,有些東西你必須打死。

看清楚也聽清楚了,所有體面的好人:巴比倫的最後手段。1月5日,我們點起蠟燭唱歌的四天前。我感覺很好,因為一年剛開始,還沒感覺到它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但新的一年找到了沒有槍支的王幫。王幫那幫白痴,就喜歡亂來。彼得·納薩爾覺得,一旦離開哥本哈根城,他就喪失了控制力。對,他們依然在活動,依然不接受我這種人甚至喬西的命令。但1977年末的王幫沒有槍支,因為就連彼得·納薩爾也明白你不能武裝你無法控制的歹徒。某人對他們說,假如他們能保證掃平八條巷中兩條的全部民族黨年輕人,削弱中心的力量,王幫就可以得到即將神奇地出現在聖凱瑟琳舊港口的一批槍支。

這個某人會留下整整一轎車武器,他們只需要去取貨,在民族黨地盤掀起波瀾,就能夠留下這些槍支。和平時一樣,王幫沒有找我們商量。他們開始有野心了,因為給他們報信的這個某人在國防軍內有私人關係。他們甚至得到承諾,可以給他們在碼頭安排一些工作,主要是保安警衛,都是能用上那些槍的崗位。牙買加沒有免費搭車這回事,但王幫同意了,第二天清晨,兩輛軍用救護車來到王幫的地盤,接走了十四個小子。

兩輛車帶他們到西金斯敦的東頭,經過亨德森港,過橋,經過波特莫爾的四片海灘,開進丘陵山嶺。他們來到綠灣,司機叫他們下車,在那兒等著。另一輛卡車會帶著槍來——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軍隊說的是轎車而不是卡車。那些小子看著等著。一名士兵過來,和領頭的小子交談。他和士兵走進樹叢,其他的小子聽見一聲槍響,就像賽跑開始那樣。然後,大難臨頭。

牙買加國防軍計程車兵從遠處跑過來,向他們開火。士兵撲向那些小子,用衝鋒槍掃射,藏在樹林裡的重機槍推出來,噠噠噠噠射擊,彷彿這是戰場。小子企圖逃跑,撞上其他士兵,小子腦袋被打爆,倒地而死,小子鑽進荊棘叢,面板被撕掉,一直跑到海邊。五人當場被打死,多人受傷,一人或兩人跳海後被漁民救起,剩下的逃掉了。士兵上電視說那些小子闖進了晚間射擊訓練的場地。總理在電視和收音機裡說:“在綠灣被殺的都不是聖徒。”演唱會前三天,我們發動示威活動,抗議貧民窟的人依然在同一個地方拉屎和吃飯,巴比倫警察洶洶而來,殺死包括一名婦女在內的三位示威者。同一個總理又說:“假如今年有警察被殺,兇手就會像野狗一樣被撲滅。”

還有更多人註定受苦。還有更多人註定會死。我在監獄裡的第一週,巴比倫沒日沒夜揍我。他們要的不是訊息,他們不想把我變成線人。他們只是輪流向我展示誰是更大的老大。警察從不單獨來找我,因為第一個來找我麻煩的警察吃了我一腳,卵蛋被踢進了腦袋裡。事後他們兩個兩個、三個三個來找我,有一次甚至四個。就好像他們在比賽,先讓我哭叫求饒的就能獲勝。第一次來的三個,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沃森、格蘭特和奈維斯,他們深夜偷偷摸進來。我剛聽見鐵門哐噹一聲開啟,他們就拿著警棍撲向了我。這是為了你對羅德里克做的事情,一個警察說。還有他留下的寡婦。你肯定很窩火對吧,因為要是你殺了我,就會有人來收拾你,我這麼說,吐出一顆後槽牙。反正多半也蛀得發黑了。從那以後的一個星期,幾乎每天夜裡都有新警察找我,帶路的永遠是第一批的三個警察之一。

最後一夜來了四個警察,兩個把我的臉按在地上,地面散發著我自己的尿騷味。他們用毛巾裹住一塊肥皂,拿那東西輪流砸我的後背,嘴裡唱著一個土豆、兩個土豆、三個土豆、四個土豆。我受夠了這種事情,於是對格蘭特和奈維斯說到此為止,免得我真的發火。他們很震驚,我居然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反而變本加厲了。兩天後,兩個人都請求長期休假。格蘭特的老婆這輩子都沒法用左眼看東西了,奈維斯的兒子斷了胳膊和腿。奈維斯來我的牢房,說要是他說了算,他一定會宰了我。我說我對他的兒子感覺很抱歉,但現在他必須好好照看他十三歲女兒的處女膜了,千萬別被什麼歹人早早刺穿。黑人臉色發白永遠是很好玩的景象。他們終於放我去公共休息區了,我的弟兄們在等我,他們圍住我,每個人都臉色陰沉、一聲不響。剛開始我以為他們聽說了奈維斯兒子的遭遇,覺得這麼做太過分了,也可能他們只是在向我表達合適的敬意。但然後我從一個人手上搶過報紙,頭版頭條赫然就是歌手。

夜晚。我和帕瓦羅蒂。我沒有表,但我能數得出時間在嘀嗒流逝。從小我就能這麼做。加上我祖父教我怎麼像科隆人那樣看時間。等一等,他不是我祖父,貧民窟的居民不可能有祖父。他只是一個老頭子,不走運一直活到了老年,他會唱科隆人之歌。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拎著黃銅鎖鏈啊像他的肚皮啪啪啪。問他時間他會抬頭看太陽,黃銅鎖鏈啊舔著他的肚皮啪啪啪【172】。

帕瓦羅蒂瞪著死魚眼看我——我沒有意識到我在大聲唱歌。就這樣,夜晚,估計七點半,但我們就在海邊,沒有東西擋住西沉的太陽。託尼·帕瓦羅蒂開得很慢,我也沒叫他開快點,迪斯科音樂佔據了兩個男人的交談應該佔據的空間。我剛開始覺得有點像屁眼人的氛圍,但隨後意識到是歌詞滲入了我的腦海。影子舞蹈,是啊,光線開始變暗,我們就開始跳影子舞蹈。在黑暗中發生的事情永遠不會回到光明之中。

我們背對大海靜靜地行駛,我想到第二次和平演唱會如何在英國誕生。因為1977年除了戰爭再沒有別的。演唱會呼喚同一種大愛,“攜手環節”收費兩塊,“大愛”環節五塊,“和平”環節八塊,因為這麼做,曬到脫皮的有錢白人男女就可以毫無恐懼地來參加演唱會了,雖說這種事他媽的並不可能發生。曬到脫皮的有錢人不想要和平,而是想讓牙買加成為美國的第五十一個州,媽的,光是當個殖民地也行。

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無論你支援綠色還是橙色,有些地方永遠沒有抽水馬桶,孩童逃過棍棒、石塊和子彈,卻死在喝進肚子的一口水上。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永遠有三分之一人口找不到工作,而且並非只是貧民窟才這樣。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巴比倫在壓迫我們所有人。歌手回來了,但他發生了變化。以前他還沒看見你就會抱住你,現在他會等一兩秒,然後點頭打招呼,或者揉著下巴微笑。以前一句話你開個頭他會跟著說完,現在他會默默等你說完,眼睛盯著你,一言不發。你要明白,我和1976年12月的事情毫無關係,但我知道他現在睡覺也睜著一隻眼睛,而那隻眼睛的視線有時候會落在我身上。我和託尼·帕瓦羅蒂離開大海,拐向麥克格雷戈溝渠。

那場演唱會。我沒有能夠看到1976年的和平演唱會,但我看到了隨後的戰爭。因此4月22日我參加了這場演唱會。我在舞臺上。我看著西阿格和曼利隔著歌手的腦袋握手舉高。人們總是在尋找徵兆和奇蹟,但徵兆什麼也預示不了,奇蹟中沒有任何值得奇怪的東西。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是託什。剛開始我以為這傢伙是來給演唱會添亂的。他特別能惹起我的反感,不過最後我還是看懂了他。但即便看懂了他,認為我和他有了共識,他還是有點不對勁,也許因為比起另外兩個樂手,巴比倫最喜歡找他麻煩,尤其是巴比倫的警察。就在歌手回國前一個月,海關在機場攔住託什,扣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海關官員咬著他的耳朵說:咱在找理由崩了你。我不怎麼想要他,因為這樣的人永遠也感覺不到正能量。是歌手想要他,說服他過來幫忙。我不會擋在家人之間,插手他們的事情。現在過了一個月了,我記得最清楚的卻是託什。託什能讓所有人都忘不了他。就在演唱會開場前,他說他不玩這個他血逼的演唱會了,因為這場演唱會的參與者都會死於非命。他在悶熱的夜晚走上舞臺,從頭到腳一身黑,好像他是當官的,好像為拉斯塔做事的中情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大家收好血逼的照相機。是言辭、聲音和力量打破壓迫的屏障,趕走侵犯,一視同仁。對,現在你們擁有的社會體系或狗屎制度統治這個國家已經很久了。四百年來一直是白人說了算,黑人是下等種族,棕色和白色面板至上,統治這個黑種人的小國家已經很久了。很好,老子隨地震、閃電和雷霆來,打破壓迫的屏障,趕走侵犯,對卑微的黑人一視同仁。

我震驚得像是第一次見到歹徒屍體的小孩。哪怕有拉斯塔老大的能量在我腦袋裡流動,我也一次都沒有思考過種族問題,連開車經過依然屹立的種植園時也沒想過。他最後說:

要是你們想上天堂,為了你們的事業,我會在這裡堅守億萬年。

米克·賈格爾歡騰得像喝醉酒的山羊,俯視全場彷彿驕傲的老爸。我和託尼·帕瓦羅蒂開車趕路。我剛剛走神了多少分鐘?我感覺像是睡著了又醒來,而飛機依然沒落地。託尼·帕瓦羅蒂一言不發。

——我們拐進麥克格雷戈溝渠了嗎?

他點頭表示到了,看來我沒記錯。也許我只是累了。撥亂反正是艱苦的工作。比犯罪還難。麥克格雷戈溝渠永遠瀰漫著屎尿氣味,工廠化學品遍地流淌。有人居住在這兒,但兩天前我送信說等我去的時候,他們最好已經清場了。等我們離開,他們可以再回來。

警察永遠也找不到那些小子,但我能。兩年時間,我看著等著。我看著他們像逼眼兒似的躲躲藏藏,我等著歌手回來,然後正式收拾他們。一個躲在叢林,有個母親要為他負責。真是該死,他們和他們對母親的愛。許多殺女人的兇手記得母親節。母親讓兒子在碗櫃裡藏了一年多,最後連她都受夠了。放獸蜷縮在碗櫃裡,與麵包、蟑螂、乳酪和老鼠做伴一年多。只在夜裡爬出來,好像他是德古拉伯爵。小逼眼兒不懂事,要是想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別犯傻,讓你老媽去給你買可卡因。向我通風報信的是喬西。

早上七點三刻。巴比倫還在沉睡,履行正義的時候,巴比倫永遠在沉睡。我放話說現在我要收拾那個小逼眼兒了。他媽的智障。我派了兩個人去把他揪出碗櫃,連他母親一起帶來。我聽見她尖叫,說那兒沒有人,但誰都沒有問她。好老天啊,女人也會犯傻。他們把那小子和他母親帶到我家門口,他太久不見天日,面板從頭到腳都變成白色,刺眼的陽光照得他直眨眼。我不想讓他們玷汙我的領地,於是我出門走到馬路上。母親哀號,別帶走我的孩子,別帶走我的孩子。我沒有話想對母子二人說。但我想讓那小子看清楚他的行為要付出什麼代價和他將怎麼付出這個代價。碗櫃裡的一年讓他停止了生長。他瘦得皮包骨頭,看著我的眼神像蜥蜴似的遊移不定,然後低頭盯著地面。這就是大家稱之為放獸的小子。我看著他的無袖網眼衫、剪得太短的牛仔短褲和右肩上的傷疤。放獸又看了我一眼,我仔細打量他,然後攥緊拳頭,對準他母親面門就是狠狠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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