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 / 2)

——我操啊咱的姑娘,你昏過去了一半,卻開始說牙買加話了?真是天曉得。

——我沒有昏過去。

她放聲大笑,笑得特別響亮,我甚至覺得她會吵醒床上的頂級大唐;笑得特別久,漸漸變成咯咯笑、哧哧笑,最後只是胸膛的起伏。在我看來,笑到一半,她嘲笑的物件已經不是我了。

——你上次說牙買加話是什麼時候?

——你什麼意思,我每天都說牙買加話……說起來就是上個星期,布朗克斯開來德愛藥店的一個血逼養的死胖子問我,你的白色長筒襪往上一直到哪兒。

——我操,你怎麼回答的?

——反正不是你這輩子能摸到的地方,你個沒屁眼的板油肥子。

我的腦袋終於停止了旋轉——我這麼覺得,但我也說不準。我不太清楚它為什麼會開始旋轉。這時她說:

——我在想審判會不會上電視?

——什麼審判?

——你沒聽見我前面說什麼嗎?喬西·威爾斯。

你知道女人會演戲對吧,假裝她對某件事毫不在乎?她會挺直本來已經筆直的脊背,把玩項鍊,轉開視線,哪怕根本沒有人在看她;她會微笑得像是聽鬼魂說了個笑話。微笑到最後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她覺得自己咧開嘴唇露出牙齒。對,頂級大唐病床的另一側有一面鏡子,我在偷看鏡子裡的女人。

——那傢伙應該被絞死。應該有人在監獄裡打死他,你聽見咱怎麼說了。

——因為他?我說。我不想抬起手指著床上的男人,但擺擺下巴似乎有點過於做作。過於詭秘。

——什麼?頂級大唐幫沒殺過任何人?我問。有意思,我不想記起那些爛事,但我依然想了起來,沒多久以前《紐約郵報》的頭版頭條……對……牙買加人讓紐約吸快克上癮,元兇就是頂級大唐幫的首腦。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拿起《郵報》翻閱。

——頂級大唐幫沒有首領。

——當然沒有,他在監獄裡。

——不,咱的意思是他們沒有喬西·威爾斯那樣的首領。他不一樣。有一次有人撞了他的車——不,是他撞了別人的車,然後他就追上去。你猜怎麼著?那個人逃進了警察局。

——警察送他回家?

——沒有。喬西帶著幾個手下,大搖大擺地闖進警察局,把那個人拖到大街上,就在警察局門口開槍打死了他,警察根本不敢出頭。

——我的上帝。

——叫上帝就對了。可你知道嗎?要是一個人作惡作到頭了,被人作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的女兒和他的兒子都被打死了,尤其是他兒子,他送他兒子念沃爾莫男子學校,想給那小子鍍鍍金。唉,作為母親,看見孩子死掉咱覺得很惋惜。但作為我自己,我得說那傢伙就是活該。但他兒子的死引起了現在這些爭鬥。你可以想象,女孩死掉的時候風平浪靜,但男孩被殺,金斯敦立刻燒起了烈火。多麼可怕。烈火一路蔓延到邁阿密和紐約。咱的男人說濃煙一直吹倒了肯薩斯。你知道肯薩斯在哪兒吧?

——不曉得。

——咱也是。

——但他現在進監獄了,而且不會出來了。

——他出不來了。要是他能出來,他在牙買加就出來了。不過據我聽說的,他的嘴巴有點大。讓太多的人害怕和驚慌了。假如咱是他,咱昨天就上飛機來美國了。

——所以他已經在監獄了了?不會出來了?

——至少現在出不來了。你為啥這麼關心喬西·威爾斯?你又不是從貧民窟裡出來的?

——我……

今天不是聖誕節,十二月才剛開始,居然已經有人在放鞭炮了。我又開始奔跑,跑啊跑啊跑,然後跳了幾下,到離五十六號大門只有十英尺左右的地方開始行走,我的腳步越來越僵硬,因為鞭炮聲越來越響,我尤其不喜歡裡面那種急促的噠噠噠,於是我轉過身,五十六號大門終於向我敞開,就彷彿大門是兩條開啟的手臂,正在說投入懷抱吧,這裡只有大愛與和諧,直到鞭炮聲從我身旁擦過。男人倒退著跑出來,險些撞倒我,男人身穿無袖網眼衫,男人險些絆倒,男人雙手拿衝鋒槍,因為後坐力而顫抖?後坐力,後坐力,電視裡管這個叫後坐力。衝鋒槍的槍托在抖動,噠噠噠噠噠,不,啪啪啪啪啪啪啪,男人從我身旁跑過,跑向我背後,我用眼睛跟著他跑向一輛像是科爾蒂納的白色轎車,血逼養的,一個男人罵道,我扭過頭,又是兩個男人跑出來,他們朝另一個倒退著跑的男人吼叫,那個男人拿著兩把手槍,上下開槍,啪——啪,我的身體跟著每一聲槍響抽搐,一個男人從側面撞開我,從我身旁跑過,另一個男人從另一側撞開我,我轉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另一個男人開了兩槍,白色轎車吱吱嘎嘎地逃跑,另一輛車起步,我沒看見另一輛車,直到它啟動,我感覺我好像還在轉,雖說我知道我已經停下了,因為我使勁跺腳讓自己停下,警笛聲驚醒了我,但說不定只是蚊子,就在崗亭旁邊有個女人躺在地上,腦袋四周是一攤鮮血,尖叫聲,人們在尖叫,太多尖叫聲了,我轉身撞上一個男人的胸膛,高個子男人,比我高,比我壯,肯定是男人,但也很瘦,面板黝黑,但也許是因為天色太黑,他細長的眼睛像是中國人,但他膚色很黑,不,很深,他就在我眼前就在我面前他趴在我脖子上聞啊聞啊聞像是一條狗,喬西給我他血逼的上車,白色轎車說,他舉起槍對著我的臉,槍口是個洞,不,是個圈,不,是個裡面帶洞的圈,聞著像是剛擦燃的火柴味,喬西快他血逼的上車,車裡的男人吼道,但他還站在我面前,槍口離我越來越近,抵著我的左眼,但警笛聲越來越響,他開始後退,眼睛看著我,槍口瞄準我,他走得越來越遠,但似乎離我越來越近,他坐進車裡,但我覺得他趴在我脖子上呼吸,他開車離開,但我能聞到他就在身旁,我無法動彈,女人依然躺在地上,一群孩子哭喊著跑向她,有幾個人從後面跑出來,肯定是更多的槍手,咱跑啊跑啊跑啊跑,一輛車按喇叭,一陣警笛,一聲呼嘯,繼續跑,一輛公共汽車在紅綠燈前放慢速度,跑,跳,站在臺階,人們看著我。回家,拎上我的手提箱,不,我的行李包,不,我的手袋,該死的女人,你不需要什麼狗屁手袋,拎上床底下的手提箱,就是你和丹尼去內格里爾那次你用的那個,外國白種女人拎著手提箱拎著手提箱他血逼操他媽的蜥蜴蜥蜴蜥蜴蜥蜴你他血逼的床底下這麼多灰塵現在沒時間掃地了,紅裙子,藍襯衫,藍牛仔裙,芙蓉天使牛仔褲,雪莉-安牛仔褲,牛仔吊帶衫,這麼多牛仔衣褲,但你要去哪兒呢?白洋布裙子,不要,紫色裙子,不要,天鵝絨裙子,不要,買它就是個愚蠢的錯誤,你的語氣就像你母親:內褲,頂上抽屜裡,襪子,誰需要襪子?化妝品,誰需要化妝?不要口紅,深紅色眼影筆,耶穌基督啊姑娘,他要帶著金屬圈來送你一顆子彈了,但你能去哪兒呢?牙刷,牙膏,漱口水,誰他血逼的有時間拿漱口水,快快快快,姑娘,小筆記本——但寫什麼呢?《聖經》——讀什麼呢?無繫帶高跟鞋,去哪兒都能穿的阿迪達斯沙灘裙,換衣服嗎?我應該換衣服,這樣他就認不出我了,他跟蹤我回家,他在我眼前開車走了,不不不,太多裙子了,我穿裙子跑不快,我需要褲子和田徑鞋,不,我不能……不……躲起來就好。就躲在家裡,他又不認識你。他又不可能找到你。他能去哪兒找呢?但金斯敦很小。牙買加很小,但金斯敦就更小了,他會像獵狗似的尋找我,怪不得他要聞我的味道,今晚他就會找到我,開槍打死我。思考,上帝在上耶穌基督,快思考。警察會將你列為證人,但他們不會保護你。帶上《聖經》。不。帶上,小婊子你帶上《聖經》。別開啟收音機,別開啟電視,他會透過電視找到你,他會聞到你的味道,前來殺死你,圈裡有個洞,洞裡有顆子彈,我知道的,誰不知道貧民窟呢?全國宣佈進入緊急狀態,因為貧民窟裡的人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假如貧民窟的人能闖進我父母家,毆打我父親,強姦我母親,那他們就能找到躲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別想他們了,忘記他們吧,忘記他們,忘記他們。

忘記所有人。

忘掉所有人。

快跑。

但我依然能聞到他。此刻我就聞到了他。

——護士?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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