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何其狂妄, 此言一出,聞衡溫良恭儉讓的形象頃刻間坍塌得一乾二淨,顧垂芳卻好似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話, 仰天大笑, 連說了三聲“好”。
他將長劍擲還韓南甫, 見眾人猶然不解,才輕輕嘆了口氣,道:“練劍是為了什麼?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搭花架子好看的。”
眾人立時肅然, 齊聲道:“弟子受教。”
“白練了這麼多年劍,還不如一個少年。”顧垂芳單手按著心口, 臉上反常地透出一絲血色, 他對聞衡道:“我這人自私了一輩子,臨了還要再拖累你一回,純鈞派是我師兄的心血, 我不能替他守住,只得託付給你。臨秋峰長老的身份想來你未必看得上,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麼能回報你的了。”
聞衡低聲道:“太師叔傳功之恩,晚輩至死不敢忘。”
顧垂芳笑了一下, 似乎是體力不支, 靠著鄭廉墓旁邊的松樹慢慢滑坐下去,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那年同你一道的小子,如今待你還像從前一樣麼?”
聞衡不意他突然提起薛青瀾,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顧垂芳偏過頭咳了兩聲,衣襟被忽然湧出的大股鮮血染得殷紅, 臉色卻霎時灰敗下去,韓南甫失聲喊道:“師叔!”
顧垂芳隨意用衣袖抹了一把,擺手示意眾人不必驚慌,仍對聞衡道:“他腑臟內寒邪凝滯,不是壽永之兆,你若有心,咳……可帶他去曠雪湖尋醫……”
聞衡在越影山上虛耗了大半天,聽了那麼多故事,都不及顧垂芳這一句震撼肝膽,他陡然凝聚起十二分的精神,急問道:“您知道他究竟是什麼症候?”
顧垂芳卻搖了搖頭,七竅血流如注,語聲難續,已然說不出話了,全身的力氣只夠他伸出僅有四指的右手,緊緊地握住鄭廉的墓碑。
他先前演示劍法時自行震斷了心脈,此時已回天乏術,顯然是早已抱定了追隨鄭廉而去的決心。
眾位長老見慣生死,心中明瞭,都不再言語,跪在一旁肅穆靜候。
顧垂芳的呼吸如同風中殘燭,逐漸微弱下去,渙散模糊的視線則慢慢上移,掠過滿地弟子,飄向松林上方,透過枝丫縫隙,看見了寶石般的碧空。
這一刻,他彷彿忽然墜入了一個永遠不醒的美夢之中,又彷彿是剛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醒來。
恍惚中,他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剛闖了禍的小少年,穿著一身乾淨利落的青底白衣裳,雙手高捧著劍,被師父罰跪在海川堂前,兩個膝蓋硌得又涼又疼,整個人在原地晃來晃去,搖搖欲墜,眼看要跪不住往前栽倒時,後頭忽然有人快步走來,拎著領子將他揪了回來。
他順勢往後一仰,跌坐在來人的小腿前。
他仰頭沿著雪白的衣襬往上看,看到了一張清雋而熟悉的少年面龐。
鄭廉垂頭看他,臉繃得緊緊的,聲音也很冷淡:“跪好。”
這兩個字響在他耳畔,猶如佛旨綸音,眼淚在他覺察之前不受控制地決堤而下,頃刻間已淚流滿面。
鄭廉叫他嚇了一跳,臉色馬上繃不住了,微微躬身,卻不敢就此抱住,遲疑著將手搭在他背上:“這是怎麼了……誰給你委屈受了?”
他恍若不聞,只用了全身力氣抱緊了這個活生生的師兄,像個歷經千難萬險,受盡了委屈才回到家的小孩子,抱著鄭廉腿大哭起來,邊哭邊翻來覆去地說“師兄對不起”。
鄭廉見他哭得實在可憐,勸也勸不動,只好用了點力氣掰開他的手,背對他蹲下來,道:“算了,上來,我揹你回去,下次長點記性,不要再惹禍了。”
少年人的脊背尚且清瘦,還不是日後足以支撐起純鈞派的脊樑,可揹著他走過的每一步都很穩,在承托起一個門派之前,先為他撐開了一片無風無雨的天空。
他環著鄭廉的脖子,用哭得沙啞的嗓音,囈語般喃喃喚道:“師兄……”
“嗯,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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