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2 / 4)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蔣少祖念,額上的皺紋活潑地遊動著,走到窗邊。

對於蔣淑珍,也是對於蔣少祖,時常有詩意的過去突破陰慘的現在走出來,引起憂傷的渴望和眷戀。但他們在精神上是孤獨的:那個陰慘的現在隔離了他們,他們互相逃開,詛咒和後悔。中國底這種生活,把一切熱望壓迫到夢裡去,並且把夢變得透明而空虛:人們稱這為最高的哲學,並稱這為含蓄,或理智的用情。在他們住在一起的這一個月裡,重複著這樣的情形;對於現在,人們不再做任何努力。分開以後,他們就完全地互相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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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時候,蘇州的姨姨底大女兒蔣秀芳,就是那個可憐的阿芳,從鎮江逃了出來。因為母親死去了。姨姨被蔣家遺棄,並且被自己底族人欺凌,生活得異常的艱難,在鎮江淪陷後的第二年冬天死去了。弟弟和幼小的妹妹被一個叔叔領去撫養,蔣秀芳孤零地生活著。今年夏天,叔叔企圖把她嫁給一個開雜貨鋪的商人,蔣秀芳就想起了她底家庭--往昔的聲勢和榮華--並想起了遠在重慶的姐姐哥哥們,決然地隨著一個陌生的同鄉底家庭逃了出來。

對於她底蔣家,她底記憶和認識是很模糊的;鮮明地留在她底心裡的,是童年時代的可怕的痛苦:母親底屈辱的地位。但到了遇到這些壓迫的現在,往昔的痛苦便被無限的眷戀化成詩意的東西了。而且,這往昔,是有繼承者的,它在重慶。蔣秀芳已經到了二十歲的年齡,她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她矇昧、晦暗、愚笨、然而倔強。目前的生活愈可怕,她底對她底蔣家的理想就愈堅強。她底在蘇州底那個後園裡度過的童年生活,就愈美麗了。到了這樣的年齡,這一切就形成了人生裡面的一種固定的、基本的觀念了;在這個觀念上,建築了整個的世界。所以,無論事實怎樣教訓她,她總想像著重慶是一個美麗的後花園。

她不能知道:過去的已經不可復返了。蔣家底人們,以及認識蔣家的人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在蔣家已經分散,破滅的現在,會有這樣的一種理想存在,並且會有這樣的一種追求發生出來。從淪陷區逃出來,在一九三九年的時候,還是很艱難的。蔣秀芳沒有足夠的錢,和她同行的那個家庭有好幾個小孩,她幫助他們看顧小孩。這個愚鈍的女子,由於她底理想,並由於她底對日本人的頑強到極點的仇恨,有了一種特殊的機敏;她多次單獨地對付了搜查行裝的日本兵。在越過了敵人底最後的封鎖線,接近中國軍底防區的時候,那是一個陰雨的早晨,所有的人,連小腳的老女人也在內,都奔跑了起來了,並且愈跑愈快。蔣秀芳記得,曠野是寂靜的,落著雨,他們越過了一個山坡,沒有說任何話,開始奔跑。他們覺得有什么東西追趕著他們,而這所喚起的情緒,與其是恐懼,倒是幸福:一切是簡單的,然而奇異。誰都明白敵人不會追趕,但誰都覺得他們和中國軍之間的距離是難受的,可怕的東西。現在,在這個曠野上,後面,是凌辱和死亡,前面,是親切、幸福、生活--是一切。

奔跑被從前面來的嚴厲的聲音喝住了。他們全身淋溼了雨水和汗水。他們大家都迷糊地發笑。然而他們所遇到的可怪的檢查使他們痛苦,並驚醒了他們底好夢。

和她同行的那個家庭在萬縣留了下來。蔣秀芳迫切地渴望到重慶,再三地懇求,在輪船里弄到了一個位置。到重慶的時候,她身上只剩下兩塊錢。她驚動著走過大轟炸以後尚未恢復的林立著斷牆的街道。她開始考慮,她底想像和希望。

傅蒲生底原來的居所已經炸燬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底住址;於是她就第二天下鄉。走上了重慶底碼頭。她底感覺突然現實起來:她覺得她底希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她驚異她為什么直到此刻才想到這個。面對著傅蒲生家底居所廢墟站了一下,她絕望地想到,蔣家不會有一個人在重慶,並且不會有一個人認得她,她是受了自己底熱情的欺騙,她是從此完全孤零了!

這樣,那個後花園的美麗的夢想,就破滅了。走過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窮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會和他們一樣;由於這個,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錢的人們。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們,將能夠同情她;她極其強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飯吃,她,蔣秀芳,將像那些窮苦的人們一樣,去做工。

她告訴自己說,她已經經歷了那么多的痛苦,已經明白了人生,絕不要流淚,尤其絕不要向別人流淚。她,蔣家的女兒,這樣想的時候,眼眶有淚水。她是那樣的飢餓,那樣的失望。她想,她不應該向別人伸手乞討,她應該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么也不要。那個花園的夢想本來就是曖昧的--所以,她,蔣秀芳,是現實的:她有這個地面上的最樸素,最堅固的力量。她已經沒有了歸路,這是很自然的。她現在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在人間,除了為自己,為別人永無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別的。她到重慶來,不是為了別的什么,而是為了能夠自由地做工。因為在鎮江,她只能替敵人和漢奸做工。

她在江邊的小旅館裡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鄉。船到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她走過鄉鎮底街道。走出鎮口的時候,她看見她底前面走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這個女子快樂地,有些痴傻地和懷裡的美麗的女孩開玩笑,女孩說了什么,並笑出尖銳的聲音來。蔣秀芳聽出是南京底口音。於是她追上去問路。這個女子是陸積玉。

在最初的一瞥裡,她們經歷到那種回憶的情緒:她們彼此覺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陸積玉回答她,說,同時嚴肅地看著她。“--你找哪個呢?”

“蔣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么,你是?--你不認得我么?”陸積玉興奮地問,放下女孩來,牽著她。陸積玉嘴唇戰慄了,她底面孔露出了大的嚴肅來。她認識了,她注視著衣裳破爛的,粗糙的,骯髒的蔣秀芳,這個阿芳,她們在往昔曾經一同遊戲,並且兇惡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從鎮江逃出來,我底媽媽死了!”蔣秀芳說,有些羞怯,眼裡有光輝: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時候輕微地嘆息。這樣,從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樂,就過去了。中國的婦女們,被各樣的東西壓抑著,沒有力量表現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們隨處都被拘束,特別在面對著大的嚴肅的現在,她們,蔣秀芳和陸積玉,在最初的瞬間覺得有親切的、動人的情緒,隱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覺得陌生。她們沉默著走下石坡。

她們心裡洶湧著熱情,在熱情裡她們有各樣的痴想,因為她們都還年輕。這些幻想,要隨著現實的生活稍稍地突進--從她們底父親底生活突進,在熱情消逝的年歲,保留著純良的心,構成那種叫做人生底義務,或一個女子底義務的東西。陸積玉熱烈地同情這個蔣秀芳,覺得她,蔣家底女兒,在別人底榮華富貴裡,變成了可憐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曠野上逃亡,狼狽而酸楚。陸積玉覺得她必須有所贈予;衣服和錢,友情和眼淚。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蔣秀芳的時候,她覺得苦悶和惶惑:蔣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遲鈍。

秋天的夜晚來臨了,山溝裡凝聚著煙霧,山坡下面,廠區底燈火熱烈地閃耀著;田野裡有呼叫聲,蔣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熱情的想像。是這熱情領導著她從遙遠的鎮江逃奔出來的。在淒涼的路程上,她絕不懷疑這種熱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來,想到離那個“後花園”,離那個池塘和那一株樹,現在是又近一點了。她甜蜜地喚它們底名字,那個池塘和那棵樹,她絕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飢餓、欺凌、遺棄、興亡,她只是想著那個池塘和那棵樹,以及她底仁慈的親愛的哥哥和姐姐們。

到了重慶的時候,那個池塘和那棵樹,她底仁慈的哥哥姐姐們,突然變得冷淡。它們消失了。但現在,這一切又起來了,而且有了現實的情調和程式。她想姐姐們將怎樣驚異而親密地接待她,她將怎樣地敘述一切,她們,這些哥哥姐姐們,將怎樣為她底不幸的母親流淚。這樣想著,她忘記了陸積玉;她懷著可怕的熱情走進廠區。她再也不能遏止這種熱情了,她覺得她馬上就要撲過去,向她底蔣家哭訴她底母親了!

陸積玉低聲喊她,顯然陸積玉感到窘迫。

“他們就住在那個房子裡!”陸積玉說,抱著小孩子,興奮而不安:“你先到我們家去好不好?在那邊!--我有衣服你換!”她說,臉紅,羞愧地笑了。

蔣秀芳回答說,她想先去看姐姐。於是陸積玉領她去。陸積玉想到,為這個意外,她底祖母將要怎樣驚動,淒涼,狂喜。陸積玉走過田邊的小路,低聲和小孩說話。紗廠底換班的女工們充塞在道路上,發出叫罵的聲音來。蔣秀芳盼顧,覺得陌生,有些驚慌。她們走進了王定和底從地主底莊院改造起來的寬敞的,燈火明亮的住所。蔣秀芳站下了,陸積玉抱著女孩跑過院落。

蔣秀芳覺得自己底勇氣完全消失了;她顯明地覺得:一切是陌生的。她驚慌地看著院落這面的那個掛著黃色的窗簾的明亮的窗戶,她聽見有愉快的談話聲;她看見一個穿著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過院落:她認出這是姐姐底兒子梨寶。這一切光亮,聲音,和動作都不認識她,她恐懼地想到--這是第一次想到--她底來到將不被承認,因為她破壞了別人底安寧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總要答應我!我對她那樣好,對她那樣好!”她痴呆地想。這時窗簾被拉開,露出蔣淑媛的胖臉來。

“是秀菊嗎?秀菊!秀菊!”蔣淑媛喜悅地喊。顯然她沒有能懂陸積玉底話,因為那於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鎮江姨姨底阿芳!是阿芳!”陸積玉焦灼地說。她迅速地跑出來,企圖減輕她底朋友底痛苦;她深深地體會到這種痛苦。

“積玉!”蔣淑媛喊,走到外面,開啟燈,王定和從另一房裡走了出來。

於是蔣秀芳看見他們了;和這些熟悉的影像,和這種生活,她是離開了多年了。兒時的記憶,被喚醒了。她痴痴地向前走去,她底眼睛裡面含著淚水。陸積玉嚴肅地看著她,好像護衛她,走在她旁邊。

她惶亂地,屈辱地暴露在燈光之下:她心裡的柔情消失,她覺得她擾亂了別人底生活,她望著蔣淑媛,她覺得,這個陌生的,富貴的女人不可能再是她底姐姐。

“阿姐!”她喊,含著淚水站了下來。

骯髒的,衣裳破爛的,瘦削的蔣秀芳暴露在燈光下,蔣淑媛驚愕,長久的臉上有懷疑的表情。

“阿芳嗎?”王定和以打抖的聲音問;顯然蔣淑媛底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蔣秀芳說。

男孩從房裡跑了出來。蔣淑媛把手裡的橘子遞給他,叫他走開。蔣淑媛看著陸積玉,沉思著。然後向蔣秀芳笑了一笑,要她進房,王定和牽著男孩最先走進房。

蔣秀芳跨了一步,遲疑著。她心裡有了尖銳的痛苦,她覺得她像乞丐,她底衣袖是破的,臉上一定更難看。她開始厭惡自己,她隨著蔣淑媛走進房。

蔣淑媛叫她坐下,但在這間這樣舒適,這樣華美的房間裡,主要的,在這種陌生和冷淡的空氣裡,她不敢坐下。她企圖補救:她覺得她底每一個動作都擾亂了別人底生活,她不應該再有動作。

蔣淑媛同情這個妹妹,或者說,這個逃亡的孤女,但漸漸地,她苦惱地考慮了起來:在她底蔣家底全部生活裡,她從未犧牲過什么,並且從未履行過她底義務;由於這種特殊的敏感,蔣秀芳底出現令她痛苦。實在說,她有極多的錢,可以幫助一百個蔣秀芳;但在金錢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這似乎成了一種特殊的生理機能。因此,在全部的時間裡,她只是考慮她自己,從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問題。這確實是最難處置的,為中國人所最恐懼的,面子的問題。因為她不知道她應該怎樣處置蔣秀芳,所以她覺得人生是苦惱的。養活她,使她讀書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親戚們大家來負擔,是要引起非議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惱的,等等。

疑慮的表情出現在她底臉上,她有罪地笑著。她問蔣秀芳吃了飯沒有,然後她叫傭人端進飯菜來。在蔣秀芳痛苦地吃飯的時候,她招丈夫走進後房。陸積玉怕家裡等待,回去了,這使得蔣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覺到飢餓,她吃了一點點,痴痴地望著窗簾。沒有池塘,沒有樹,沒有仁慈而美麗的--夢裡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長途,現在不能再走了。

蔣淑媛招丈夫走進臥房,開始商談。在這種生活裡,一切現實的利害都在談話裡赤裸裸地陳列出來,愛情或類似的別的什么,就是現實利害底協調。蔣淑媛憤怒地向丈夫說,她無論怎樣做都不會討好;接著她嫉恨地咒罵蔣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靜地、事務式地聽著她。

“你應該,”王定和突然憤怒地說,“你應該在阿芳面前收斂一點!你這樣什么事都辦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點,中庸一點,中庸而溫和--你自尋苦惱!”

蔣淑媛支著面頰,痛苦得顫抖,看著他。

“連你都這樣說,何況別人!”她說,有眼淚,“難道我這個人真的沒有同情?難道我這個人底心真的這樣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應該--何況你底錢不是從爹爹那裡來的!好,現在說我心冷,我蔣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裡來的?你們蔣家底自誇,固執!”王定和說,勉強地笑著。“幫助不幫助,看我願意不願意--但是你總不能推她到大門外面去!”

“我偏要!”蔣淑媛低聲叫,繼續流淚,嘴唇戰慄著。“叫你不要自尋苦惱!”王定和緩和了下來,抽菸,笑著,“這算得什么--在廠裡給她安一個位置,翹一翹手指頭的事情!”

“你們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身上的人,我不能讓裡裡外外這么多人說閒話!”蔣淑媛氣憤地說,站起來,揩眼淚,然後向外走,王定和明白她已經同意了。

“阿芳,吃飽了嗎?--我找件衣服給你換換!”蔣淑媛走出來,容光煥發地笑著說,顯出賢良的主婦的樣子來。重要的是,這一切,在檢討了現實的利害之後,絕不是虛偽的。

“你說,你怎樣來重慶的呀?”她坐下來,甜蜜地問。“娘死了,因為--”蔣秀芳說,顯然她隨時都困窘,不會說話。

“怎么,可憐!”蔣淑媛叫,嚴肅地看著妹妹。“我前不久還想到--我料到--”蔣淑媛流淚,說。

蔣秀芳嚴肅地看著她。蔣秀芳感覺不到,這一切裡面的那種現實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覺得這一切是親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為她要求的並不多,面前的這一切,已經是意外的獲得了。那個夢想領導她到這裡來,但她從未想到它真的會實現;那個夢想,實際上是已經在辛辣的旅途中實現了。那個蘇州,那些美麗的人們,是深藏在她底心中,不會被任何事物損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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