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只是討厭屈服(2 / 4)

當一個人的本能要求他逃避或是還手的時候,他能留在原地、忍受著攻擊的前提是,有一個公正的遊戲規則,並且深信對方會回到遊戲規則當中來。

而二十六歲的馬丁·路德·金,就是這個群體中,第一代最懂得熟練地運用這個制度的操作規則的人。

《論公民的不服從》,這篇曾帶給馬丁·路德·金啟發的文章,今天被收錄在《美國語文》裡,是不少中學生的課本,教材裡這篇文章後面有三道思考題:

梭羅暗示誰應該對墨西哥戰爭負責任?根據梭羅的觀點,為什麼一小部分人可以濫用政府而免受懲罰?根據梭羅的觀點,什麼時候美國人將會獲得在可能範圍內的最好的政府?這樣的問題,提給上中學的孩子。

二十歲的我,讀的是財會專業。

我也有政治課,但抄在本子上的,是大學政治經濟學課上的一二三四,為了應付考試,我都背了,從來沒主動問過問題,也沒人需要我們參與討論,背了標準答案就可以了,一個字也沒往心裡去,書的邊角上抄著流行歌詞。年輕的時候,是對社會參與最有熱情的階段,可是我到做了記者,才去想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政治和我有什麼關係?教育是用來幹什麼的?政府的存在是為了什麼?

我採訪陳丹青時,這位知名的畫家從清華辭去了美術學院教授和博導的職務,因為現行的政治和英語考試,讓他招不到他想要的學生。他說:“政治本來是一門學問,但我們的政治考試是反政治的,沒有人尊敬這個學科。”

他給我看一個女生的畫,很有莫迪裡阿尼的味道,一根線條可以輕盈地抽打人一下,他喜歡她畫裡“水汪汪的勁兒”。這姑娘叫吳雯,想考陳的研究生,考了兩年,第一年政治、英語各差一分,第二年英語差三分。她未能考上陳丹青的研究生,但同一年她被倫敦城市大學藝術系錄取。我們越洋採訪她,她說:“我來了倫敦就去馬克思墓園看過,馬克思現在給我的感覺,跟政治書裡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陳丹青其他的學生都不再考了,他說:“我接觸最多的情況不是質疑、反抗、叫罵,而是──這是讓我最難過的──所有人都認了。”

“怎麼叫‘認了’?”我問他。他笑了一下:“我現在隨便到馬路上拉一個人來,你見到這個人,就知道他認了,從很深處認了。”

編完這期節目,老郝去游泳,說光靠目測泳池的濁度就超了標,她一扭身出來,找到前臺。人家是老國企了:“我們這兒,只要進去就不退錢的。”

“找你們館長來。”

“這兩天機器壞了,正在修……”

“機器壞了你們還放這麼多人進去?”

“把你的錢退你不就完了……”

她拿手機撥通了114:“喂,請問海淀區防疫站的監督電話?”……晚上還寫了部落格公開此事,寫到“找你們館長來”,還問讀者:“你能想象我的表情麼?”

我樂了,因為老範在底下跟了個貼--“我能”。

我們這種多年壓抑後激發出來的維權意識可能過狠了一點兒。有一天,張潔興致上來說要軍訓。大家去找他,說都這麼大歲數了,能不能不軍訓,搞點拓展也成啊。張潔是個一直對下屬比較民主的領導,也是一個無敵大好人,大概這次我和老郝太不講究方式方法了,領導有點下不來臺,問有幾個人像她倆這麼想,在場的人都舉手。

他說:“就沒人贊成軍訓麼?那個誰,你進來,你說。”那個誰把腳尖一踢,繃在空中:“我就喜歡在太陽底下流汗的感覺。”領導擰身出門,把門一摔:“就這麼定了,訓練的就是服從。”

兩天後,一群成年人穿著迷彩服,站在盛夏的大太陽底下練向左向右轉,我扎著一塊鮮紅的頭巾,老郝在槍上別朵野花,我倆吊兒郎當地站著,把軍體拳打得妖風四起。半夜還要拉練,讓把被子打成豆腐塊背在身上,我這輩子也沒這麼疊過被子,破罐破摔地坐在床上,被子往身後一堆,心一橫等著來檢查。

連長來了:“怎麼沒疊?”

我說:“不會。”

對方沒不高興,反倒樂了:“我給你疊。”

我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孩子氣。張潔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只是喜歡那種整整齊齊的理想主義朝氣,也只有他能容許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不滿。但我還是忍不住寫了篇文章,寫美國有個新聞人克朗凱特,小的時候剛轉學到一個學校。老師問:“二乘二等於幾?”“四。”他很積極,第一次舉手回答。

“不對。應該答什麼?”

“四。”他肯定自己是對的。

“過來站在全班同學面前,想想正確答案。”女教師說。

他站在那裡,穿著母親為他準備的最好的衣服,面對著還沒有認識的正在竊笑的同學們,試圖忍住淚水。

下課鈴聲響了,教師問:“現在,你想出答案來了?”他承認沒有。

她啟發他:“應該這樣回答:‘四,夫人。’”克朗凱特在七十年之後寫道:“直到後來,這種特性才在我身上強烈地顯露出來:我厭惡哪怕是最輕微的兵營式一律化的暗示……我一直在想,是否是這種獨立的迫切性,促使許多人選擇了新聞業這一行。”

老郝和我又出發採訪全國牙防組被訴一事。

李剛是提起訴訟的律師,他調查發現牙防組沒有法定意義上的認證資格,卻為牙膏企業提供認證,起訴一年多,未果。他曾經懷疑這會像之前他提起“進津費”、“進滬費”等訴訟一樣不了了之。

但二〇〇六年二月,律師陳江以同樣理由在上海提起訴訟,他稱之為聲援。於是媒體再一次掀起報道熱潮。一篇接一篇的追蹤,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全國牙防組召開新聞釋出會,對這一事件作出解釋,二〇〇七年,全國牙防組被衛生部撤銷。

李剛說他非常意外:“不在預期當中。”

“為什麼?”

他說:“因為老百姓在向強力機構發出疑問的時候,已經習慣了沒有回應。”但這次不同,如果沒有結果,也許會是不停止的訴訟和報道。推動這一切的,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是可以叫得出姓名的律師和記者,還有那些買了報紙,開啟電視,關注這個訊息,打電話去牙防組詢問的普通人。

我把他們的故事寫成一篇部落格,叫《我只是討厭屈服》。留言裡聽到了很多聲音,有人說:“為什麼許多人都選擇屈服?因為他們覺得投入太多,收穫很少或根本沒有。”

也有很多人在部落格裡留言:“說話,真不容易呢,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卻希望其他人都能做個公民,這樣才會有人幫我們爭取更多的利益、權利……”

還有人說:“在國家壟斷企業面前,很多人首先沒有自信,為什麼沒有自信?中國人習慣了聽從權威,大家都被這樣教育著,權威是至高無上的。”

有部電影叫《飛越瘋人院》。麥克默菲是一個裝瘋躲進精神病院逃避懲罰的流浪漢。所有的病人都在醫生安排下統一按程式打針、服藥、聊天。但他不肯。進行例行心理治療的討論時,他建議將白天的日程換到晚上進行,因為大家想看世界棒球錦標賽的實況轉播。

護士拉奇德小姐說:“你要求的是改變一項經過仔細研究後製定的規章制度。”

麥克默菲說:“小小的改變沒有害處。”

拉奇德小姐不同意:“有些病人過了很久才適應了作息制度,如果現在一下改變了,他們會感到非常不習慣。”麥克默菲說:“這可是世界棒球賽,比賽結束以後,還可以改過來。”拉奇德小姐看上去像是有些讓步了:“這樣吧,我們進行一次表決,按多數人的意見辦。”麥克默菲十分贊成:“好極了!”他第一個高高地舉起了手。切斯威克也舉起了手。泰伯也想舉手,一眼遇到拉奇德的目光,馬上把手縮了回來;馬蒂尼手剛舉起,就停留在頭頂,裝著抓癢;塞夫爾手放在胸前,兩眼看著周圍,等著大多數人舉手,他也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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