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盈年(1 / 3)

我遇見宋盈年,是在從巴黎回北京的深夜航班上。夜機總是令人疲憊。半夜恩和餓哭起來,客艙裡的旅客都在睡覺,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我心裡慌亂,一邊低聲哄她一邊從包裡找奶瓶。旁邊一直在燈下閱讀書籍的男子便放下書,湊身過來說,我來抱著她,你來喂她吃東西。

恩和似喜歡他,一被他接過去,就止了哭,並伸出白胖的小手撫摸他的眉毛。他微笑,輕輕用臉貼她的小手。我便去看他的眉,那男子生一對極其清秀而濃黑的眉。又看他的臉。五官亦是普通,卻有一種平和潔淨的歡喜。

宋盈年那年33歲,建築工程師,是來巴黎開會。是溫和安靜的男子。有這個行業所需要具備的某種陰柔特質,耐心並且思慮細密。因有時候負責一項大工程就需要好幾年的時間。他從來都不是急迫的人。

航行的時間太為漫長,我們於是慢慢有交談。他隨身帶著水果,有蘋果,鳳梨和橙,洗淨削皮後,切成一塊一塊,整齊地放在保鮮盒子裡。拿出來弄得碎軟,慢慢餵給恩和吃。我說,真是麻煩你,不好意思。他說,帶著幼兒出來旅行,頗多麻煩,孩子的父親為什麼不一起同行,這樣可以有個照顧。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非常自然,沒有絲毫要探詢隱私的好奇。我便很直接地對他說,恩和是我朋友的孩子。現在我來撫養。

他說,哦,是這樣。淡淡的,不再詢問下去。他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覺得突兀奇異的人。

這樣的性格,看起來寬闊厚道,實則也是一種巨大的無情。想來是因著這個原因,他與沿見不同。沿見的感情有既定的秩序與規則,所以總是試圖讓我順服。而盈年,從最起初開始,便對我從無任何期許,自然也無失望。他是覺得我只要在那裡,就是好的。

後來他常常過來看望我與恩和。他真是喜歡孩子的男人。恩和與他親近,也許是因為自出生之後,便一直未曾受到過男性的愛撫。盈年抱她,逗她,把她舉起來拋上拋下,或讓她坐在他的脖子上,使她咯咯地笑到似喘不過氣。這樣無限歡喜。

他又帶我與恩和去公園,看看湖,劃劃船,然後找餐廳吃個飯,曬曬太陽,安穩度日。他是那種情智並不敏銳的男人,一心只有工作,思維簡潔直接,內心亦有孩子氣。是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人。

大約是一個月之後,他邀我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說之前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市區中心的高層公寓裡。地段喧囂,是塔樓,不能南北通風,且光照不充分,周圍也無均衡綠化。心裡始終不喜。現在想買個有花園有露臺的房子。

這樣的房子通常是在郊外。他開車帶著我與恩和前往。那聯體別墅設計大方乾淨,美式風格。並不是昂貴的社群,但也是口碑甚好的房產。一共三層。前後有廣闊庭院,鋪著翠綠草坪,非常養眼。他抱著恩和,帶著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下來。一樓是大客廳,落地玻璃窗灑進明亮的陽光。恩和被放下來之後,就開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爬來爬去,非常高興。

他說,這麼大的花園,可以種些什麼?

很多植物和農作物都可以種。西紅柿,南瓜,茄子,刀豆,玫瑰花,波斯菊,竹子,葡萄藤,櫻桃樹……還可以養兩條狗,數只流浪貓。

他說,是,是,這樣要做菜直接可以從自家花園裡去摘。很好。就是不太懂。

買書來看看。休假日料理一下,應該也就足夠。

裝修呢?

這個可以很簡單,現在這樣白牆木地板就已足夠。只是要買一些喜歡的傢俱和裝飾物。家裡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在,才會愉悅。對喜歡的東西,要隨時隨地收集,這樣不會臨時抱佛腳。

他說,是,是,說得非常對。那我可以把你與恩和放在哪裡呢?是樓上閣樓,還是儲藏室裡?

至今我不清楚盈年為何會接受一個獨自帶著孩子的女子。我又時常沉默,並不與他說什麼話。他亦是常常顯得無話可說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穩不落愛憎。即使是對恩和,也是一種本能的愛護與嬌寵,並無偏心。後來我們領養數只流浪貓,他一樣極具耐心,每日下班回來,再疲累也精心為它們調食,然後帶著恩和與它們一起玩。

他對他身邊的世間,有中正的情緣。從不劇烈,亦不稀薄。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在最起初的幾分鐘裡就可做判斷。他有自己獨立完整的一個心靈世界,不需要任何人進入和打探。我不瞭解他的過往,不知道他的感情歷程。而他對我的過去,絕口不問。亦不顯露任何好奇。

就是這樣活在當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歸上班,加班,工作盡心盡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歡與自己相處。休息日便在花園裡整理花枝,割草,澆水,帶著恩和與小狗小貓們不亦樂乎。愛讀佛經,一本楞嚴經,翻到爛熟。

恩和4歲的時候,我收到沿見的訊息。他從美國回來,在北京,要與我見面,並要求我帶上恩和。我猶豫了兩天,沒有告訴盈年,還是決定去見他。

他住在凱賓斯基。我們在酒店的大堂裡碰面。他獨自一人,穿著質地上乘的襯衣,西裝,打扮工整。比以前更為英俊沉著。人略微有些顯胖,想來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舊是他以前所時常抱有微辭的邋遢,穿著粗布褲,扎一隻越南髻,臉上沒有妝,手上因為時常做家務,顯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樹一樣,活活潑潑地端然成長。穿著紅色毛衣和燈心絨揹帶褲,冰雪肌膚,一頭黑髮,剪著齊眉劉海,越發襯得黑眼睛水光瀲灩。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動。說,良生,你把恩和照顧得非常好。

我說,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給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讓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覺得。

他又停頓下來,摸出一盒煙。他是從來不抽菸的人。但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然後把煙盒遞給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對我說,良生,我要帶恩和走。他單刀直入。

為什麼?

我想我也許是她的父親。這幾年來反覆思量,心裡難安,我已對素行坦白過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讓我來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親,你確定嗎?

我不能太確定,但有這可能。我們可以去做一下鑑定。他艱難地坐在我的對面,說起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蓮安來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鏡子裡的另一個你,抑或是你的反面。但是心裡這樣分明。我告訴過自己,這種愛並不是罪過。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愛你們兩個。但是我們都不能選擇。

她先對你表白嗎。

是。她只有一次機會。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時候。而她所要的,也只是這樣一次。她亦明白那時我會做出的選擇。我只會選擇你,而不是她。即使我會選擇她,她也不會想傷害到你一絲半毫,良生。

為什麼。

因為你知道我的軟弱。蓮安的劇烈凜冽,我無法承擔。

她的劇烈凜冽,他無法承擔。在臨別的夜晚,在卡拉OK包廂裡,她只有這樣一個時刻能夠被他擁抱在懷裡,然後對他表白,沿見,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來你在這裡。他亦是如此,但竟是無言以對,只能緊緊地擁抱住她,親吻她。

他們一起走到大樓頂層的盡頭走廊裡。她的頭就後仰在欄杆上,長髮在風中飄動,看到滿天燦爛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這一瞬間的衝擊。她如此盛大,並且繁華。並且他亦是愛她。

他似面對兩個來自另一個世間的女子。相知卻無法佔有。她們的靈魂彼此連線,起伏不定,綿延並且沒有邊際。而對他來說,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淵,只能投身而入。

原來這所有的驚動亦只是被平淡剋制所掩蓋。

因為善良,他們在我面前,從不流露出絲毫記得。彷彿遺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時地不對,我想。她不應該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和沿見相識。若她早些時候遇見他,一切會是清白無礙。我亦應該在3年之後才與沿見在一起,這樣也許我們就可以平淡地相對到老。他會知道我的甘願。

而沿見現在做出的選擇,與他愛著的兩個女子都沒有關係。這一定是時地不對。

我只是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僥倖的人。並且是一個曾經因為愛而盲並且失聰的女子。

我只是心裡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為何,她是在如此業力重重的感情裡獲得了生命,且一生下來就有註定的缺失。而她卻這樣的純潔並且無辜。帶著她劇烈的生命力,歡喜盲目。我站起來,把煙摁熄,抓住正在大堂裡奔跑的恩和。她玩得盡興,渾身熱氣騰騰香噴噴。我緊緊地抱住她,說,恩和,乖,跟著我,不要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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