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七日,星期二

號誌轉綠,大卡車、轎車、摩托車、嘟嘟車吼聲隆隆,愈來愈響,蒂姆看見羅賓森百貨公司的玻璃都抖了起來。接著車陣開始移動,那面展示紅綢長洋裝的櫥窗就消失在他們身後的黑暗中。

她搭的是計程車,不是擠滿人的公交車,也不是鏽跡斑斑的嘟嘟車,而是一輛有空調、司機嘴巴閉得緊緊的計程車。她往後靠上頭枕,盡力享受這趟車程。沒問題的。一輛小綿羊從他們旁邊衝出去,後座的女生穿著緊身紅T恤、戴著擋風鏡安全帽,茫茫然看了他們一眼。抓緊呀,蒂姆心裡想。

他們在拉瑪四世路,司機在一輛大卡車後面停下來。卡車冒出來的廢氣又濃又黑,遮得車牌都看不清楚。廢氣透過空調系統以後冷卻了,變得幾乎沒有味道。幾乎。她含蓄地擺了擺手,露出她的反應;司機瞄了瞄鏡子,把車切到外線。沒問題的。

她的人生向來如此。出身農家,家裡有六個女兒;多了六個,她父親說的。七歲的時候他們站在黃沙中一邊咳嗽一邊揮手,目送載著大姊的牛車顛顛簸簸走上和土色水圳並行的鄉間小路;人家給了姊姊乾淨的衣服、一張往曼谷的火車票,還有寫在名片背面的帕蓬街地址。姊姊的眼淚像瀑布一樣落下,就連蒂姆用力揮手揮得手要斷了也沒用。她母親摸摸她的頭,說那是不輕鬆,但也沒那麼糟,至少姊姊不必在一個又一個農家之間流浪,像她母親嫁人之前一樣,做人家的誇埃(kwai)。再說,黃小姐已經答應了,會好好照顧她。她父親點了點頭,從黑黑的牙齒之間吐出檳榔汁,又補了一句話,說酒吧裡的發郎(farang)願意花大錢買新來的女孩子。

蒂姆本來不明白母親說的誇埃是什麼意思,但她不打算問。她當然知道誇埃就是牛,他們家和周圍大多數的農家一樣買不起牛,該犁田的時候就僱用在附近一帶四處出租的水牛。後來她才知道牽牛的女孩子也叫誇埃,因為她的服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那是傳統。她希望自己可以儘早遇到願意要她的農夫,不會等到過了年紀。

蒂姆十五歲的某一天,父親叫了她的名字;那時他在稻田裡踩著水走,太陽在身後,斗笠在手上。她沒有馬上應聲。她直起腰,細細看著小農地四周的青山,閉上眼睛,聽著葉間喇叭鳥的聲響,呼吸桉樹和橡膠樹的氣味。她知道輪到她了。

頭一年她們四個女孩住一間房,床也好,食物、衣服也好,什麼都共享。衣服又特別重要,因為沒有漂亮衣服,就攬不到最好的客人。她自己學跳舞,自己學微笑,自己學著看哪些男人只想喝酒,哪些想買春。她父親已經跟黃小姐談好錢寄回家裡,所以頭幾年她沒見過幾個錢。不過黃小姐對她很滿意,時間一久,也就多留了一些給蒂姆。

黃小姐滿意有理。蒂姆工作賣力,而且客人會點酒。她還待著沒辭職,黃小姐就該慶幸了,有幾次就差那麼一點。有個日本人想娶她,但是她一開口要機票錢,他就收回提議。有個美國人帶她去普吉島,為她推遲了歸期,還買鑽戒給她;他走的隔天,她把鑽戒拿去當了。

有些人給錢很小氣,要是她抱怨,就會叫她滾。有些人叫她做這做那,要是她不全部照做,就會跟黃小姐投訴。他們不知道一從酒吧買走她的時段,黃小姐那份錢就入袋、蒂姆就是自己的老闆了。她自己的老闆。她想起櫥窗裡的紅洋裝。母親說的沒錯,是不輕鬆,但也沒那麼糟。

而且她做到了保持天真的笑容和開懷的笑聲。他們喜歡。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得到王利在《泰國日報》刊登的那份工作,職稱叫“客戶關係專員”。王利是個面板黑的小個子中國人,在市郊的素坤逸路上開汽車旅館,客戶主要是有特殊要求的外國人;說是特殊,也不到她應付不來的地步。坦白說,她喜歡這工作,多過在酒吧跳幾個鐘頭的舞,而且王利給錢大方,唯一的缺點是從她住的邦蘭普區公寓到那裡,要花好長時間。

該死的塞車!車子又完全停住了。她跟司機說要下車,雖然這樣她得穿越塞得滿滿的六個車道,才到得了馬路另一邊的旅館。一下計程車,空氣就像一條又熱又溼的毛巾裹上來。她尋找能走的空隙,一手捂著嘴;她知道捂著也一樣,曼谷沒有別種空氣可以呼吸,不過至少可以擋擋臭味。

她在車陣中穿梭,一度得避開一輛皮卡;那上面坐了滿滿一貨斗的男孩子,都在吹口哨。又有一度她差點被一輛豐田神風勾掉高跟鞋的帶子。然後她到了馬路對面。

王利抬起眼,看著她走進空蕩蕩的接待區。

“晚上沒生意?”她說。

他點頭表示不高興。過去一年有過幾次這種情況。

“你吃過沒有?”

“吃過了。”她騙他。他是好意,但是她沒心情吃他在裡間煮的稀稀糊糊的麵條。

“你要等等,”他說,“那個發郎想先睡一覺,他好了會打電話。”

她唉聲嘆氣。“利,你明知道我午夜之前要回到酒吧。”

他看看手錶。“給他一個鐘頭。”

她聳聳肩,坐下來。要是一年前她這樣講話,可能早就被他轟出去,但是現在,能賺的錢他每一塊都得賺。沒錯,她大可走人,只是走掉的話,這一趟大老遠的就是白來了。而且她欠王利人情,比他差的皮條老闆她都遇過。

捻熄第三根菸以後她用王利的苦中國茶漱口,站起來用櫃檯上面的鏡子最後一次檢查妝容。

“我去把他叫醒。”她說。

“嗯。有沒有帶冰鞋?”

她提起她的袋子。

她走在旅館一棟棟矮房之間空蕩的碎石車道上,鞋跟咯吱咯喳響。一二○號房就在最裡面,她沒看見外頭有車,但是窗戶裡有光,所以他可能已經醒了。一股微風掀起她的短裙,卻沒讓她涼快一些。她渴望季風,渴望雨水,就像經歷幾個星期的水災、泥濘和洗曬之衣物發黴後,她會渴望乾燥無風的季節。

她用指節輕輕敲門,掛上她的靦腆笑容,“你叫什麼名字?”已經備在嘴邊。沒人應門。她再敲一次,然後看看手錶。那件洋裝應該可以砍個幾百銖,就算是羅賓森百貨賣的也可以。她轉轉門把,驚訝地發現門沒鎖。

他趴在床上,她乍看之下以為他在睡覺。接著她看見藍色玻璃的反光,玻璃刀柄從那件俗豔的黃外套上突出來。很難說腦海裡閃過的念頭哪一個最早,但肯定有一個是“這一趟大老遠的終究是白來了”。然後她終於動得了聲帶,不過那聲尖叫被洪亮的喇叭聲淹沒,素坤逸路上有輛大卡車正在鳴笛閃避粗心大意的嘟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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