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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八日,星期三

“國家劇院。”喇叭傳出懶洋洋帶著鼻音的報站聲音,輕軌電車的門彈開,達格芬·圖魯斯踏入溼冷的黑暗中。空氣刺痛剛剛刮過鬍子的臉頰,藉著奧斯陸市內儉省的霓虹燈光,他可以看見嘴裡撥出凝結的水氣。

現在是一月初,他知道這冬天再過一陣子就會好過些,到時候峽灣結冰,空氣就會幹燥起來。他開始沿著德拉門路往外交部走。孤零零的計程車從他身旁駛過,就那麼兩三輛,此外街道彷如空城。對面大樓的互利人壽大鐘在黑暗的冬日天空中亮著紅光,告訴他現在才六點。

他在門口拿出他的門禁卡。“職務:處長”這行字印在達格芬·圖魯斯十年前的大頭照上方,照片裡鋼邊鏡框後面的眼睛盯著相機,下巴突出,眼神堅定。他刷了卡,按了密碼,推開維多利亞露臺大樓沉重的玻璃門。

將近三十年前,二十五歲的他來到這裡,此後並不是每一扇門都這麼好開。在外交部為有志公僕設定的外交學院裡,他沒有完全融入周遭人事,因為他一口濃重的艾斯特丹口音,又一身鄉土味(有個同期進來的貝蘭姆市公子哥就這樣說過他)。其他有志於外交官職的人都是政治、經濟、法律科班出身,父母不是學者、政治家,就是他們夢想躋身其間的外交部菁英;他自己卻是農家子弟,拿的是奧斯區高職農科的學歷。他倒也不覺得多困擾,只是心知肚明,有力的朋友對他的仕途很重要。圖魯斯努力學習社交禮儀,又更加努力移植嫁接,彌補不足;不管差了別人多少,有件事他們總跟他一樣:他們對人生的目的地都還只有模糊的想法,都知道唯一有出路的方向,就是向上。

圖魯斯簽了名,對警衛點點頭。警衛把他的報紙和一枚信封從玻璃窗底下推過來。

“有別人……?”

警衛搖頭。

“你最早到,圖魯斯,向來都是。信封來自通訊處,昨晚送過來的。”

大樓電梯一路往上,圖魯斯看著樓層號碼閃過一個又一個。他認為每一個樓層代表自己生涯的一個時期,所以每個早上都要回顧一遍。

二樓是外交學程的頭兩年,那些漫長又沒有明確答案的政治、歷史研討,還有懸樑刺股熬過的法文課。

三樓是分發駐外。他在堪培拉待過兩年,之後墨西哥市三年。說起來算是很棒的城市了。對,沒得抱怨。他是把倫敦和紐約列為第一志願沒錯,但這兩個派駐地是人人爭著申請的寶座,所以他也打定了主意,不把這件事看作失敗。

四樓,他回到挪威,少了豐厚的駐外加給、房屋津貼,和隨之而來的富裕無憂生活。他認識了貝莉特,貝莉特懷了小孩,等到可以申請外派職務的時候,她又懷了第二胎。貝莉特跟他出身同一個地區,每天都要跟她媽媽聊天。他決定再等一等,決定賣力工作,連篇累牘地寫報告分析與開發中國家的雙邊貿易,替外交部長擬演講稿,隨著一路往樓上爬,得到他應得的認可。國家體制裡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競爭像外交部這麼激烈,這裡的階級分隔好明顯,達格芬上班就像士兵上前線,頭低低的,背掩護好,看到人就開槍。有幾次也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他已經得到“關愛的眼神”,所以努力跟貝莉特解釋,自己可能弄得到巴黎或倫敦,但是貝莉特在他們平淡的婚姻有史以來第一次堅持己見,執意不讓。他屈服了。

他往上爬升的態勢消失得幾乎無聲無息。某一天早上他突然在浴室鏡子裡看見一個被推進支線軌道的處長,一個稍微有點影響力但永遠到不了六樓的官員;再過十年左右就要退休的人,怎麼可能到得了。當然啦,如果他能搞一條大的,那就另當別論,可是那種把戲弄得好是升遷,弄不好是滾蛋。

無論如何,他還是一如既往,努力搶在別人前面。每天早上他第一個到辦公室,可以安安靜靜讀報看傳真;開晨會的時候,別人剛坐下來揉揉惺忪睡眼,他已經想好結論,好像打拚的精神已經進入他的血液一樣。

他開啟辦公室門鎖,猶豫了一會才開燈。這個,也有它的由來,倒黴的是這事已經傳出去,變成部裡的傳奇故事。許多年前某一天,當時駐奧斯陸的美國大使一大早打電話給圖魯斯,問他對卡特總統前一晚的談話有什麼想法。那時圖魯斯才剛進門,還沒讀報、還沒看傳真,絞盡腦汁也給不出答案。不用說,這件事毀了他的一整天。後來更慘,隔天早上大使又問他前晚的事件會對中東情勢造成什麼影響,電話打來的時候,他才剛開啟報紙。再隔天早上,同樣的事又發生。圖魯斯在滿腹疑問和缺乏資訊之下,回答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他開始提早到辦公室,但是大使好像有第六感一樣,每天早上他才坐進椅子裡,電話鈴就響起來。

一直到他發現大使住在外交部正對面的阿克爾旅店,他才弄懂中間的關聯。大使喜歡早起,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當然會注意到圖魯斯的辦公室總是最早亮燈,於是想捉弄捉弄這個工作狂外交官。圖魯斯出去買了個頭燈,隔天早上在開啟辦公室的燈之前,就看完了所有的報紙和傳真。他這樣搞了將近三個星期,大使才作罷。

但是此時此刻,達格芬·圖魯斯沒空管那個愛開玩笑的大使了。他已經開啟通訊處送來的信封,加密傳真的還原文稿蓋了“極機密”三個字,文中的訊息害他灑了咖啡,波及桌上四散的檔案。短短的內文留下許多想象空間,但是個中要義基本上是這樣的:挪威駐泰國大使奧特勒·墨內斯陳屍曼谷一處妓院,背上插著一把刀。

圖魯斯把傳真再讀了一遍才放下來。

奧特勒·墨內斯,前基督教民主黨政治家,前金融委員會主席(現在不管什麼身分都得冠上“前”字了)。實在太難以置信,他免不了往阿克爾旅店瞥一眼,看看窗簾後面是不是站著人。發文者是曼谷的挪威大使館,相當合理。圖魯斯罵了聲髒話。這事什麼時候不發生,偏偏是現在?哪個地方不發生,偏偏是曼谷?該不該先通知內閣大臣歐斯基德森?不用,他很快就會知道了。圖魯斯看看手錶,拿起話筒撥給外交部長。

比雅尼·莫勒輕輕敲了敲門然後開啟,會議室裡的聲音都安靜下來,一張張臉轉過來對著他。

“這位是比雅尼·莫勒,犯罪特警隊隊長。”警察局長一邊說,一邊招手讓他坐下。“莫勒,這位是首相辦公室內閣大臣歐斯基德森,還有外交部人事處處長達格芬·圖魯斯。”

莫勒點點頭,拉出一把椅子,想辦法把那雙不可思議的長腿塞進橢圓大橡木桌底下。他好像在電視上看過歐斯基德森那張年輕光滑的臉。首相辦公室?一定出了大事。

“你這麼快趕過來真是太好了。”內閣大臣卷著他的捲舌音,用手指神經兮兮地敲著桌子。“局長,請你簡報一下我們剛才討論的內容。”

二十分鐘前莫勒接到警察局長打來的電話。她一句解釋都沒有,只是限他十五分鐘內趕到外交部。

“奧特勒·墨內斯被人發現陳屍在曼谷,可能是謀殺。”局長開始說。

莫勒看見圖魯斯處長正在鋼邊鏡框後面翻白眼,等到聽完全部的敘述,他就明白了處長的反應。只有幹警察的才會把一個人背脊側邊插了一把刀、穿過肺臟又刺進心臟,說成“可能”是遭到謀殺。

“陳屍地點是旅社房間,發現屍體的是一名女性──”

“妓院房間,”戴鋼邊鏡框的人插嘴,“一名妓女。”

“我跟一個曼谷的同僚聊過,”警察局長說,“他是個明白人,已經答應暫時把訊息壓下來。”

莫勒的第一個直覺是質疑,為何要延後公開謀殺案?讓媒體馬上報導,通常都可以引來線報,因為大家記憶猶新,證據都還乾淨新鮮。可是直覺告訴他這個問題會被看作幼稚得可以。他改問他們指望訊息能壓多久。

“至少夠我們整理出端得上臺面的事件報告,”內閣大臣說,“現在這個版本不能用,你懂吧。”

現在這個?所以他們考慮過後,把真實版本否決掉了。莫勒這個犯罪特警隊隊長算是新官上任不久,目前為止還不必跟政客打交道,但是他知道職位升得愈高,就愈難跟他們保持距離。

“我懂現在這個版本很尷尬,但你說‘不能用’的意思是?”

警察局長對莫勒使了個告誡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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