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邁汕和哈利走進窄巷,滾滾熱風把垃圾沿著脆弱的屋牆吹。阿諾留在車上,因為邁汕覺得幾公里外就聞得到他的條子味,而且擔心一下子三個人一起出現在“杜燕小姐家”會讓人起疑。

“吸鴉片其實不是什麼社交活動。”邁汕用接近美國的口音解釋。哈利心裡想著,就算是緝毒組的臥底警察,他那口腔調和身上的門戶合唱團T恤,會不會也太過頭了一點。邁汕在充當屋門卻敞著的鍛鐵柵門前停下來,用右腳鞋跟把菸屁股踩進柏油碎石裡,然後進了門。

從亮晃晃的太陽底下進來,哈利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倒是可以聽到喃喃低語。看著兩個背影消失在某個房間,他就跟了過去。

“靠!”哈利一頭撞上門框。他聽見熟悉的笑聲,於是回頭,感覺從牆邊的一片黑暗中似乎認得出一個龐大的身影。但他也可能弄錯了,吳今天應該在避風頭。他急忙趕上前,免得丟了前面那兩個人。他們的身影往下樓的樓梯去了,哈利小跑步跟上去。鈔票易手,接著門開啟一條縫,足夠他們擠進去。

裡面臭氣燻人,滿是塵土味、尿味、煙味,和甜甜的鴉片味。

哈利對鴉片煙館只有一個印象,來自瑟吉歐·萊昂(Sergio Leone)的電影,裡面有圍著絲質紗籠的女人伺候羅伯特·德尼羅,他們全躺在擺著大靠墊的軟臥榻上,什麼都靠一盞能遮掩缺點的黃光照明,讓整個場景呈現神聖的氣氛。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除了調暗的燈光之外,這裡沒什麼地方能讓人聯想到好萊塢,懸在空氣中的塵埃讓人難以呼吸,除了沿牆擺的少少幾張上下鋪之外,每個人都是就著地毯或竹蓆躺在硬泥地上。

黑暗中空氣溼黏,悶咳聲和清痰聲迴盪其中,讓哈利以為裡面只有幾個人。但是漸漸地,隨著眼睛適應了光線,他看到眼前是一個大而寬敞的房間,至少有一百個人,幾乎全都是男性。除了咳嗽聲外,四下安靜得叫人發毛,大多數人看起來睡著了,其餘的也幾乎不動。他看見一個老人兩手拿著煙管吸,用力之大,顴骨周圍皺巴巴的面板都拉緊了。

這個瘋狂的場景井然有序,他們躺成一排一排、一格一格,留下行走的空間,挺像墓園的樣子。哈利跟著邁汕來回穿梭,看過一張又一張臉,努力屏住呼吸。

“有沒有看到你要找的人?”他問。

哈利搖頭,“他媽的太暗了。”

邁汕咧開嘴笑,“他們有一陣子試過裝霓虹燈遏止竊盜,結果大家就不來了。”

邁汕大膽深入房間的暗處,很快又從陰暗中現身,指著出口,“聽說那個黑人小鬼偶爾會去悠葩館,這條街再過去那邊。有些人會帶他們的鴉片去吸,那裡的老闆不管他們。”

為了適應黑暗,哈利的瞳孔已經放大了,這下他們又暴露在忠實高掛天空的那盞牙科大燈底下。他抓了他的墨鏡戴上。

“哈利,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買到划算的──”

“不用了,謝謝,這副就夠了。”

他們接阿諾一起去。要悠葩館拿出住房登記簿,得有警察證才行,但邁汕不想在這一帶被人認出來。

“謝了。”哈利說。

“保重。”邁汕說完,就消失在暗影中。

悠葩館的接待員長得像哈哈鏡影像的細瘦版,長方臉接在兀鷹頸子上,下面是一對窄又內凹的肩膀。他的頭髮漸稀,鬍子呈條狀,態度拘謹有禮;因為穿著黑西裝,讓哈利想起一個葬儀社的人。

他跟哈利和阿諾保證,絕對沒有叫做吉姆·拉孚的人住在那裡。他們描述吉姆的樣子,他微笑搖頭。櫃檯上面掛著一個牌子,公告住客公約:嚴禁武器,嚴禁氣味強烈的物品,嚴禁在床上抽菸。

“失陪一下,”哈利對接待員說完,拉著阿諾往門口去,“如何,你那麼擅長識破說謊的人……”

“難說,”阿諾說,“他是越南人。”

“所以?”

“你沒聽過越戰的時候阮高祺怎麼說他的同胞嗎?他說越南人天生是騙子,那是長在基因裡的,一代又一代累積的教訓告訴他們,說實話只會帶來厄運。”

“你的意思是他在說謊?”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很厲害。”

哈利轉身回到櫃檯,開口索討通用鑰匙。接待員露出緊張的笑容。

哈利稍稍拉高音量,發音清楚地說“通用鑰匙”,然後回敬一個咬牙切齒的微笑。

“我們要一間一間查你的旅社,聽懂了嗎?如果發現任何違規,我們就必須關閉旅社,進一步檢查。不過我想這裡不會有問題才對。”

接待員搖搖頭,好像突然產生英語聽力障礙。

“我說我想不會有問題,是因為我看到你這裡有告示,明白禁止在床上抽菸。”

哈利把牌子拿下來,往櫃檯重重一拍。

接待員凝神看著那塊牌子,那截兀鷹頸子下面有東西在翻攪。

“三○四號房有個男的名叫鍾斯,”他說,“可能是他。”

哈利轉身對阿諾露出笑容,阿諾聳聳肩。

“鍾斯先生在嗎?”

“他登記進房以後就一直在房裡。”

接待員領他們上樓,他們敲了門,但沒人應。阿諾打個手勢要接待員開門,然後從小腿的槍套裡取出上了膛的黑色點三五貝瑞塔,開啟保險。接待員的頭像雞一樣抽搐起來,他轉開鑰匙,就連忙後退兩步。哈利小心推開房門,窗簾緊閉,房間一片黑,他伸出一隻手到門裡開啟電燈。床上躺著吉姆·拉孚,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頭上戴著耳機;一架吊扇嗡嗡地轉,吹皺了窗簾。水煙管擺在床邊的矮桌上。

“吉姆!”哈利喊他,但吉姆·拉孚沒反應。

要不他睡著了,要不他的隨身聽太大聲,哈利想著,一邊打量房間,確定吉姆沒有同伴。然後他看見一隻悠閒的蒼蠅從吉姆的右鼻孔出來。哈利走向床邊,把一隻手放到他的額頭上,感覺像在摸冷冰冰的大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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