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海和夜(1 / 5)

小說:笑面人法國電影 作者:雨果

<h3>第一章 看家狗可以做守護神</h3>

格溫普蘭叫了一聲:

“是你嗎,狼!”

奧莫搖搖尾巴。它的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光。它望著格溫普蘭。

接著,它又舔舔他的手。格溫普蘭好像喝醉了。突然又有希望了,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奧莫!多麼神奇呀!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嚐盡了各式各樣的所謂雷擊的滋味;只有快樂的雷除外。現在呢,打在他身上的卻正是這個雷。這下子有著落了,或者至少有這樣的希望,這是一種神秘的力量突然的干涉,這種力量可能本來就是藏在命運裡的。生活說:“喏,我在這兒!”如同在墳墓最黑暗的地方,在什麼指望都沒有的時刻,突然得到了救藥,如同天塌地陷時,在最危急的當口,突然找到了一個支點。奧莫就意味著這一切。格溫普蘭彷彿看見這條狼渾身披著金光。

這當兒,奧莫掉轉頭去。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看格溫普蘭是不是跟著它。

格溫普蘭跟著奧莫。奧莫搖搖尾巴,繼續朝前走。

這條狼走的是艾弗羅克石壁的下坡道。斜坡一直通到泰晤士河岸。格溫普蘭由奧莫帶路,走了下去。

奧莫不時掉轉頭來,看看格溫普蘭是不是在它身後。

逢到某些重要關頭,沒有比一頭忠實的畜生的自然本能更能洞悉一切的了。動物是頭腦清醒的夢遊者。

有的時候狗覺得應該跟著它的主人,有的時候它覺得應該走在主人前面。於是畜生便反過來領導自己的主人。在天色朦朧的時候,靈敏的嗅覺能夠隱約地找到方向。對於狗來說,做嚮導似乎是它一種本能的需要。它知道現在碰到了危險,應該幫助主人渡過難關嗎?也許不知道。也許知道。無論如何,總有人替它知道。我們曾經講過,在生活中常常會遇見意外的救星,我們以為這是從世界上來的,其實卻是從天上來的。我們不知道上天借什麼形象出現。這個動物是什麼呢?天意。

到了河邊,狼沿著泰晤士河岸狹長的地岬,向下遊走去。

狼不嗥,不叫,默默地走著。奧莫隨著自己的本能,儘自己的責任,可是它跟一個被剝奪公權的人一樣謹慎,思慮重重。

又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它停了下來。右邊出現了一排木柵。木柵盡頭是一個立在木樁上的碼頭。能夠看得出那兒有一個黑黝黝的東西,那是一隻相當大的船。在靠近船頭的甲板上,有一個微弱的亮光,好像一盞快要熄滅的風燈。

狼最後一次看清格溫普蘭在後面跟著,就跳上碼頭。這是一個長長的平臺,上面裝著木板,塗過柏油,由縱橫交錯的木樁支撐著,河水在平臺下面流著。奧莫同格溫普蘭不一會兒就走到了盡頭。

靠碼頭停著的是一隻日本式的荷蘭船,船頭和船尾都裝著平甲板,中間是一個很深的貨艙,沒有蓋艙板,由一架壁立的梯子上下,貨物就裝在裡面。因此船頭和船尾各有一個艙房,像我們老式的內河船隻一樣,中間凹進去的地方裝了貨物,還能起壓艙作用。孩子們做的紙船就有幾分像這種船。甲板下面的船艙門通中間的貨艙,艙房裡的亮光是從船舷上的玻璃窗透進來的。裝貨的時候,他們在貨物中間留出一條條過道。這種船的兩根桅杆分裝在前後甲板上。前桅稱為“保祿桅”,後桅稱為“伯多祿桅”,船跟教堂一樣,是依靠兩位使徒領導的。在貨艙上空,兩甲板之間架著一座像中國橋似的旱橋。在天氣惡劣的時候,左右兩邊的木板欄杆靠機械的作用放下來,遮住中央的貨艙,把它嚴絲合縫地封起來,經得住狂風怒濤的襲擊。這種船非常笨重,舵柄是一根大梁做的,舵的力量應該與船身的重量適應。三個人——船主和兩個水手——再加上一個孩子——實習水手——就足夠駕駛這類笨重的海上工具了。我們已經講過,前艙和後艙都沒有舷牆。我們看見的這條船,船身很大,圓鼓鼓的,通體漆黑,雖然是在夜裡,也能看見上面漆著白字:“伏格拉號”,鹿特丹。

當時海上正是多事之秋。像不久以前,波英特男爵的八條戰船在卡尼洛角失事,就是一個例子。它們曾經逼得法國整個的艦隊不得不折回直布羅陀,它們掃蕩了英吉利海峽,驅除倫敦和鹿特丹之間的航路上所有的戰船,使得商船可以自由來回行駛,不需要護航。

格溫普蘭走近了這條寫著“伏格拉號”字樣的船,它右舷靠岸,後甲板幾乎與碼頭相平。只要走下一步就行了,於是奧莫跳了下去,格溫普蘭跟著跨了一步,人和狼就都到了後甲板上。甲板上空蕩蕩的,什麼動靜也沒有。如果有旅客的話,看起來似乎也都上船了,因為船已經做好了出航的準備,貨艙裡堆滿一包包、一箱箱的貨物,看樣子貨已經裝齊了。不用說,旅客們躺在甲板下面的艙房裡,可能已經睡熟了,因為今天夜裡就要開船。在這種情況之下,旅客們要到翌晨醒來的時候,才會出現在甲板上。至於水手們,他們在等待快要來到的開船時間,也許現在正在當時所謂“水手的小屋”裡喝湯呢。因此被旱橋連線起來的兩個甲板上都靜寂無聲。

狼差不多是奔跑著從碼頭上走過來的;可是一上了船,它就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著。它仍舊搖著尾巴,不過這不是快樂的表示,而是憂慮不安、疲弱無力的搖擺。它仍舊走在格溫普蘭前面,穿過後甲板,走過旱橋。

格溫普蘭走上旱橋,瞥見前面有一個燈光。這就是他剛才在岸上看到的那個燈光。一盞風燈放在前桅下面的甲板上。在漆黑的夜色裡,燈光映出一個有四隻車輪的東西的輪廓。格溫普蘭認出那是於蘇斯的舊篷車。

這個曾經載著他度過童年,又像車子又像小屋的簡陋的木頭建築,是用粗大的繩索系在桅杆底下的,車輪上能夠看見幾個粗大的繩結。由於好久沒有使用,車子已經壞得不像樣子;人閒易老,物閒易壞;這輛小車也歪歪斜斜的,一副可憐相。它一直閒放在那兒,所以癱瘓了;此外,它還有個神醫束手的痼疾——衰老。蛀蝕、脫形的車子側影,彷彿在彎腰折背,眼看就要塌下來似的。全部的構造材料都壞了。鐵件生了鏽,皮件開了口子,木頭已經朽爛。燈光從前面的窗子裡透進來,玻璃也有了裂縫。車輪好像羅圈腿。車廂、地板和車軸都彷彿疲憊不堪,總而言之,它那副背彎腰折、搖尾乞憐的樣兒,簡直無法形容。車轅朝上翹著,像朝上伸出的兩隻胳膊。各處都脫了榫子。車子下面掛著奧莫的鐵鏈。

一個人重新獲得自己的生活、幸福和愛情,照一般的規律來說,似乎應該連奔帶跑、瘋狂地撲上去吧。是的,不過精神上受到深刻刺激的人應該例外。誰心迷神亂地經歷過一連串背信棄義的災難,哪怕是在快樂之中,也會變得機警慎重,他因為怕把自己悲慘的命運傳染給自己的親人,給他們帶來不幸,雖然在幸福之中,也要小心翼翼地前進。天堂的門重新開啟了;我們在走進去以前,先要仔細觀察一番。

格溫普蘭心裡非常激動,他搖搖晃晃地環顧了一下。

狼悄悄地爬過去,躺在它的鐵鏈旁邊。

<h3>第二章 巴基爾費德羅瞄準了鷹,打中了鴿子</h3>

腳踏板已經放下來,門半開半掩,裡面空無一人。從前面窗格子裡透進來的一點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出篷車內部陰鬱淒涼的景象。破木板上,於蘇斯那篇頌揚爵士們的偉大的題詞還清晰可辨。這些木板從外面看,好像牆壁,從裡面看又好像護壁。格溫普蘭看見門邊一枚鐵釘上掛著他的皮披肩和上衣,彷彿陳屍所裡死人的衣服。

這時他既沒有坎肩,也沒有上衣。

燈光底下靠近桅杆的地方,有一樣東西攤在甲板上。這是一張床墊,他只能看見一個角兒。墊子上大概躺著一個人,因為他看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在那兒動彈。

有人在說話。格溫普蘭躲在篷車後面偷聽。

這是於蘇斯的聲音。

這個聲音乍聽上去非常嚴厲,仔細聽聽又非常溫柔,從格溫普蘭的童年起,它一直很好地指導著他。現在呢,它已經喪失了它那爽快的,生氣勃勃的色彩,變得模糊、低沉,每句話的尾音都化成了嘆息。它跟於蘇斯柔中帶剛的聲音只不過微微有點相像罷了。這是一個失去了幸福的人的聲音。聲音也能夠變成幻影。

與其說他在跟別人說話,倒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再說,我們已經知道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被人看作一個怪人。

格溫普蘭屏住氣息,免得漏掉於蘇斯所說的話。他聽到的是:

“這種船很危險。沒有舷牆。如果人摔倒了,沒有東西能阻止他掉到海里去。如果天氣惡劣,就得把她搬到艙裡去,那是很可怕的。一個粗心的動作,或者受到驚駭,她的動脈瘤就有破裂的危險。我見過這樣的病例。唉,老天爺!我們結果會怎樣呢?她睡著了嗎?是的,睡著了。我看她是睡著了。她失掉知覺了?不。脈搏還很強。當然是睡著了。睡眠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這是瞎眼的好處。怎樣阻止別人在這兒盪來盪去呢?先生們,如果有人待在甲板上,我請求你們,千萬要安靜。也不要走近我們,如果你們能夠原諒的話。你們知道這兒有一個人身體很不好,需要大家照顧照顧。你們瞧,她正在發燒。她年紀輕輕的。這是個正在發燒的小女孩。我把床墊攤在這兒,是為了使她得到一些空氣。我解說這麼一大套是為了引起你們注意。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墊子上,好像她已經不省人事了。可是她是睡著了。我懇切希望任何人都不要驚醒她。我這話是向女士們說的,如果這兒有女士們的話。應該可憐可憐一個年輕的姑娘。我們是可憐的江湖藝人,我求求你們發點善心。如果因為麻煩各位不出聲,需要付點錢的話,我也照付。我謝謝你們,女士們,先生們。有誰在這裡嗎?沒有。我想不會有人。我這是白費力氣。這樣更好。先生們,如果你們在這兒,我謝謝你們;如果不在這兒,我更加感謝。她已經滿頭是汗。走吧,咱們回到咱們的牢房去,再套上咱們的鐵鎖鏈子。災難又回來了。我們又要順水漂流啦。一隻看不見的、可怕的手,這隻一直壓在我們身上的手,突然又把我們推到命運黑暗的一邊去了。好吧,我們還有勇氣。但願她不生病就好了。我獨自個這樣大聲談話,真像個笨蛋;可是應該讓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但願不要有人突然把她驚醒!皇天在上,千萬不要有聲音!如果突然震動一下,把她驚醒,這是沒有好處的。如果有人走過來,可真討厭。我相信船上的人都睡熟了。謝謝老天爺大發慈悲。嗯,奧莫呢?它在哪兒?這麼一鬧騰,我竟然忘記把它鎖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一個多鐘頭沒有看見它了,它大概是到外面找它的晚飯去了。但願它不要碰上什麼災星!奧莫!奧莫!”

奧莫的尾巴輕輕打了一下甲板。

“你在這兒。好!你在這兒!感謝上帝,如果再失掉奧莫,那就太過分了。她的胳膊移動了一下。也許她馬上就要醒了。不要響,奧莫!退潮了。馬上就要開船了。我看今天夜裡天氣大概很好。沒有風。旗子也順著桅杆搭拉下來,我們這一次航行一定很平安。我不知道現在月亮應該在什麼地方。可是雲彩差不多沒有一點動靜。不會有大浪。準是個好天氣。她的臉發白。這是虛弱。不,她的臉通紅。這是她在發燒。不,她的臉紅潤潤的。她已經好了!我看不清了。我可憐的奧莫,我看不清了。我們又要開始新生活了。我們重新開始工作。你看見了吧,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們兩個都要為她工作。她是我們的孩子。啊!船動了。我們動身了。永別了,倫敦!再會,再會,見鬼去吧,萬惡的倫敦!”

船果然輕輕地震動一下,起錨了。船尾和碼頭分開了,只見船尾上站著一個人,大概是船主,他剛從艙房裡上來,解開船纜,現在正在把舵。這個人正像他的身份一樣,兼有荷蘭人的沉著和水手的冷靜,他一心一意注視著水道,除了水和風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他俯在舵柄的尖端,隱在黑影裡,在後甲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走向右舷,一會兒走向左舷,活像一個肩上扛著一根梁木的幽靈。後甲板上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未出海口以前,不需要別的水手。過了一會兒,船駛入河心,輕輕地順流而下,既不顛簸,也不搖擺。泰晤士河差不多不受退潮的影響,所以非常平靜。船在潮水的推送下疾駛著。後面,倫敦黑沉沉的景色漸漸消失在濃霧裡。

於蘇斯接著說:

“不要緊,我給她吃點毛地黃得了。我怕她會突然昏迷不醒。她手心裡出汗。我們在上帝面前作過什麼孽啊?這個不幸來得多麼快啊!災禍臨頭總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塊石頭掉下來,好像帶著爪子。簡直跟老鷹抓百靈鳥似的。命運就是這樣。喏,你躺在那裡了,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初來倫敦的時候說:這是個大城市,到處都是名勝古蹟!薩斯瓦克是個漂亮的郊區。我們在那兒安頓下來。現在才知道那是可怕的地方。你們叫我留在那兒幹什麼?我很高興離開。今天是四月三十日。對四月份我總是不大放心。這個月只有兩個好日子:初五和二十七;有四個壞日子:十,二十,二十九,三十。無疑的,這是卡爾丹推算的歷法。我希望這個日子已經過去了。離開這兒是一件樂事。我們天亮到格累森甫德,明天晚上就到鹿特丹了。他媽的!我又要開始篷車生活了。咱們一起拉車,不是嗎,奧莫?”

狼尾巴輕輕敲了一下,表示同意。

於蘇斯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能離開災難像離開一座城市一樣就好了,奧莫,我們還會幸福的。唉!不幸有一個人永遠不在了。陰影籠罩著活著的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奧莫。我們原來是四個,現在只剩下三個。人生不過是一個不斷失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物的漫長過程。我們在身後留下一連串的悲哀。命運總是用一串無法忍受的痛苦來嚇唬我們;後來連我們自己也奇怪,人怎麼一上了年紀就變成碎嘴子。由於悲觀失望,人也變成廢物。奧莫老兄,咱們的船今天一路順風。完全看不見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了。我們立刻就要經過格林威治。到了那兒,就走了六海里了。唉!我再也不願意看見充滿教士、官吏和人口的首都了。我寧願去看森林裡抖動的樹葉子。她臉上還在出汗!我不喜歡她前肘上的這種發紫的粗筋。裡面蘊藏著寒熱。唉!所有這一切簡直都在催我的命。睡吧,我的孩子。好,她睡了。”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說起話來了。這個難以形容的、又聖潔又悲慘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同時又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這是蒂的聲音。

直到這時為止,格溫普蘭所感受的一切,都突然無影無蹤了。他的天神說話了。他恍恍惚惚好像聽見從生命以外的世界,從天國裡傳來的說話聲音。

那個聲音說:

“他走了,很好。這個世界配不上他。不過我得同他一道走。爸爸,我沒有病,我剛才聽見您在說話。我的身體很好,確實很好。我剛才不過是睡著了。爸爸,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幸福了。”

“我的孩子,”於蘇斯問,聲音透露不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回答是:

“爸爸,您不要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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