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相

自打洋人開埠,立了租界,來了洋人,新鮮事就入了天津衛。租界這倆字過去沒聽說過,黃毛綠眼的洋人沒見過,於是老城這邊對租界那邊就好奇上了。

開頭,天一擦黑,人們就到馬家口看電燈,那真叫天津人開了眼。洋人在馬家口教堂外立根杆子,上面掛個空心的玻璃球,球上邊還罩個鐵盤子,用來遮雨。圍觀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全仰著腦袋,張著嘴兒,盯著那個神奇的玻璃球,等著瞧洋人的戲法。天一暗下來,那玻璃球忽的亮了,亮得出奇,直把下邊每張臉全都照亮,周圍一片也照得像大太陽地,人們全都哎喲一聲,好像瞧見神仙顯靈了。洋人用嘛鬼花活叫這個玻璃球一下變亮的?

再一樣,就是冬天裡去南門外瞧洋人滑冰。南門外全是水塘河道,天一上凍,結上光溜溜的冰,那些大鬍子小鬍子和沒鬍子的洋人就打租界裡跑來,在鞋底綁上快刀,到冰上滑來滑去,轉來轉去,得意之極。他們見中國人聚在河堤上看他們,更是得意,原地打起旋兒來,好比陀螺。有時玩不好,一個趔趄摔屁股蹲兒,或者四仰八叉趴在冰上,引來眾人齊聲大笑。當時有位文人的一首詩就是寫這情景:

腳縛快刀如飛龍,

舒心活血造化功。

跌倒人前成一笑,

頭南腳北手西東。

不久,就有些小子去到租界那邊弄洋貨,再拿回到老城這邊顯擺。一天,一個小子搬了個自鳴鐘到東北角大衚衕的玉生春茶樓上,擺在桌上,上了弦,這就招了一幫人圍著看,等著聽它打點。到點打鐘,鐘聲悅耳,這玩意兒把天津人鎮住了,茶樓上一天到晚都坐滿了人,把玉生春的老闆美得嘴都閉不上了,說要管那個抱鍾來的小子免費喝茶吃東西。沒過十天,玉生春又來個中年人,穿戴得體,端著一個講究的錦緞包,先撂在桌上,再開啟包,露出一個挺花哨的鎏金洋盒子,誰也不知幹嘛用的。只見他也擰了弦,可不打點,盒裡邊居然叮叮噹噹奏出音樂,好聽得要死。人稱這小魔盒為“八音盒子”。這一來,來玉生春喝茶看熱鬧的人又多一倍,連站著喝茶的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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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總商會又有演講會,先上來一位先生站在臺前,向臺下邊聽眾介紹一位來自租界的貴賓。跟著怪人出現了,還是那身穿戴,脖子上的蝴蝶又換成了白底綠格的了。

不多時候,老城東門裡大街忽然出現一個怪人,像洋人,又不像洋人,中等個,三十邊兒上,穿卡腰洋褂子,裡邊小洋坎肩,領口有隻黑綢子縫的蝴蝶,足登高筒小洋靴,頭頂寬簷兒小洋帽,一副深色茶鏡遮著臉,瞧不出是嘛人。看長相,像洋人,可是再看鼻子小了點。洋人鼻子又高又大前邊帶鉤,俗稱“鷹鉤鼻子”;這人鼻子小,圓圓好賽小蒜頭。

這怪人在街頭站了一會兒,忽然打腰裡掏出一個小紙盒,從裡邊抽出一根一寸多長的小細木棍兒,棍兒一頭頂著個白頭。他舉起小木棍兒,從上向下一劃,白頭一蹭衣褂,嚓的生出火來,把木棍兒引著,令街上的眾人一大驚,不知怪人這小棍兒是嘛奇物。怪人待手裡的小木棍兒燒到多半,扔在地上,跟著從小盒再抽一根,再劃,再生火,再燒,再扔。就這麼一連劃了十多根,表演完了,嘛話沒說,揚長而去。

從此天津人稱怪人這種“一劃就著”的玩意兒叫“自來火”。

怪人走後十天,又來到東門裡大街上,換了穿戴,領口那蝴蝶換隻金色的。他又掏出自來火,划著;可這次沒扔,而是打口袋又掏一個紙盒來,這紙盒比自來火那紙盒大一號,上邊花花綠綠印了一些外國字;他從盒裡抽出一根,這根不是木棍兒,而是小拇指粗細大小白色的紙棍兒,他插在嘴上,使自來火點著,街兩邊的人嚇得捂耳朵,以為要放炮。誰料他點著後不冒火,只冒煙;他嘬了兩口,張嘴吐出的也是煙。人們不知他幹嘛,站在近處的卻聞出一股菸葉味,還有股子異香。去過租界的人知道這是洋人抽的煙。原來洋人不抽菸袋,抽這種紙卷的怪煙,煙不放在腰間,藏在衣兜裡。

從此天津人稱這種洋菸叫“衣兜菸捲”。

這一陣子老城東門裡大街上天天聚著一些人,有的人就是等著看這怪人和怪玩意兒。可是他不常露面,一露面就惹得滿城風雨。一天,他牽來一隻狗。這狗白底黑花,體大精瘦,兩耳過肩,長舌垂地,雙眼賽兇魔,它從街上一過,連街上的野狗不單嚇得一聲不出,一連幾天不敢露頭。

人要出頭出名,就該有人琢磨了。這怪人到底是誰,是真洋人還是冒牌貨?不久就有兩樣說法截然相反。一說,他家在西頭,父親賣鹽,花錢不愁,近些年父親總在南邊跑買賣,沒人管他,他特迷洋人,整天泡在租界裡,舉手投足都學洋人。另一說,這怪人是地道洋人,剛到租界才一年,覺得老城新鮮,過來逛逛而已,聽說還會說一句半句中國話。進而有人說這怪人是英吉利人,叫巴皮。

那時候,天津衛鬧新潮,常有人演講。講新風,反舊習,倡文明。演講的地方在估衣街謙祥益對面的總商會,主辦是廣智館。一天,總商會又有演講會,先上來一位先生站在臺前,向臺下邊聽眾介紹一位來自租界的貴賓。跟著怪人出現了,還是那身穿戴,脖子上的蝴蝶又換成了白底綠格的了。他上來彎下腰手一撇,行個洋禮,說幾句洋話。

下邊一個學生說:“他說的是哪國話?不像英文。我可是學英文的。”

這下人們就議論開了。

下邊忽有人叫道:“你是叫巴皮嗎?”

這怪人好似生怕給別人認錯,馬上說:“我就是巴皮。”

下邊人接著問:“你打哪兒學的中國話,怎麼還是天津味的?”

這話問過,眾人一尋思,怪人剛剛說的話還真有點天津口音。

怪人一怔,不好答。下邊人又問:“你爹是誰?”

怪人又一怔,馬上把話跟上說:“米斯特·巴皮。”

沒想到下邊問話這人放大嗓門說:“小子,睜大眼看看我是誰?我才是你爹!我剛打廣東回來。巴皮?巴嘛皮?快把這身洋皮給我扒下來回家!別在這兒出洋相了!”

自打這天,天津人管學洋人裝洋人的叫作“出洋相”。

現在人說的“出洋相”,這典故就是從這件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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