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事實就是如此(1 / 4)

小說:看見作文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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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七年十月,我和周正龍在地上擺放石子,還原他和老虎、石頭、樹之間的距離。真相往往就在於毫末之間,把一杯水從桌上端到嘴邊並不吃力,把它準確地移動一毫米卻要花更長時間和更多氣力,精確是一件笨重的事。(圖片來自影片截圖)

<h2>第十三章 事實就是如此</h2>

二〇〇七年,陝西農民周正龍稱自己在一處山崖旁,拍到了野生華南虎,陝西省林業廳召開新聞釋出會展示這些老虎照片,宣佈已滅絕二十年的華南虎再現。

外界質疑很多,一些人覺得照片上褐紅色老虎太假,一動不動,兩眼圓瞪,呆呆地頂著大葉子,不像真的,但也只是狐疑,沒有定論。

我們開會,討論做不做此事。

有人說:“一張小破照片兒,有勁麼?做什麼呀?……找個第二落點吧。”第二落點,這是陳虻同志的常用語,意思是比別人高一個臺階想問題。我也犯愁:“找什麼落點呀?環境保護?生物多樣性?利益鏈條?……”

開完會第二天,老郝說,麻煩了,南院裡不管碰見誰,都問:“聽說你們要去做華南虎啦?哎那照片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管你的第二落點多漂亮,根本就繞不過去人的疑問:“真的,還是假的?”

老郝、小宏、陳威、小畢、我,就這麼坐了二十小時的火車,一路打著牌出發了。沒一張策劃案,也沒有采訪提綱,輸的人興高采烈貼著一腦門子白紙條,誰也不討論節目——討論什麼呢?真和假都不清楚,未知的全在現場呢。

鎮坪縣很小,有五萬人,從離得最近的安康坐車過去也需要近五小時。縣城像個豌豆,小而圓,散個步二十分鐘就走完了。街上已經掛起大廣告牌:“聞華南虎嘯,品鎮坪臘肉",右下角印著只顯眼的老虎,兩眼直視前方,用的就是周正龍拍的照片。他拍照的相機是從親戚那裡借的,親戚是縣經貿局局長,正籌備註冊鎮坪華南虎商標,成立一個公司,開發虎牌產品。

周家在大巴山腳下。去的時候山已經封了,說要保護野生動物。記者們進不去,都在周正龍家門口待著,青山彎裡一棵鮮紅的柿子樹下,幾把竹凳子,團團坐喝茶,都是同行,互相打招呼:“喲,也來啦?”

周正龍正接受採訪,細長眼睛,鼻尖唇薄,拿著尺把長的刀,講當年作為一個老獵人是怎麼把一頭大野豬幹掉的。

我聽了一耳朵,記者正問到:“現在你是很多新聞媒體追逐採訪的物件,有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化特別大?”

“一天平均有五六班吧,一班人都有三四個。有時候搞到晚上十一二點,雖然我拿命把華南虎照片換來了,無非就是起這個作用,我個人也沒什麼好處。”

記者問:“聽說你那天晚上回到家以後落淚了,這是你這一輩子唯一一次掉眼淚,是嗎?”

周說:“我可以說五十幾了沒流過淚,包括我父母死我都沒流過淚……一看到那個老虎照片……我都不想回憶了。”

他有點哽咽。

我們幾個站邊上閒聊,陳威和小宏都認為周正龍沒撒謊。

我和老郝對望一眼,問他們為什麼這麼判斷。陳威說,周正龍披個大黑襖,坐在一個山腳的菜地裡,背景是漫山遍野的秋天,逆著點兒光坐著,他笑:“從鏡頭裡看,那就是個老英雄啊。”

“我也看著他像。”小宏說,“撒謊的人怎麼敢直視鏡頭呢?”

幾個人聊了半天,事實不清楚時,每個人審美和直覺都不同,要靠這個來判斷,誰也說服不了誰。牟森有次跟我聊天,說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主義,“所以人們對世界的知識不能來自評論,要來自報道”。“報道”就是對“事實和因果”的梳理。

人都走了,我和周正龍,兩隻小板凳,坐在他家大門口樹底下,開始採訪。拿了幾個小石子,請他擺一下樹、岩石、他、老虎的位置。秋天日光還長,有的是時間問,不著急。

我問:“華南虎照片是真的嗎?”

他的回答挺有意思:“我認為百分之百是真的,沒有一點假。”

接著往下問:“你當時大概離老虎有多遠?”

“從這兒就到上面那個樹。”

我回頭看了看那棵山崖上的樹:“那這麼估計的話,不到五十米?”

他說:“那不止的,我往前頭爬的時候,它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

“隔了這麼五十米之外,你能看到老虎的耳朵豎起來嗎?”

“哎呀,那就講不清楚了,反正很近了。那個閃光燈我也不清楚,是怎麼開啟的,我也不太會使,反正這麼一按,‘咔嚓’一下,當時我把那個機子都甩掉了。”

我確認了一下:“你就沒拍了?”

他有點不耐煩:“它聽到一響,‘嗷’的一聲。那個時候你還拍什麼?拍石頭啊?!”

我看了看手裡的資料:“但是根據你數碼相機的時間記錄,你閃光燈亮起的時候,是三十多張照片當中的第四張。”

他重複我的話:“第四張?”

“對。”

他像剛明白過來:“後面還有二十多張是不是?”

“對,這是相機的記錄。”我遞給他看。他看了一會兒,說:“現在有點記不清楚了,到底是在這兒閃的,還是在那兒閃的,時間有點長了。”

“拿證據來。”記者兩手空空,就靠這一句話,從因果鏈條的終端倒著一環一環上溯。

野生華南虎在中國未見蹤影已經二十年,光靠照片不能認定它的存在。按照林業部門的工作程式,需要在盡短時間內,由兩名以上工作人員對現場動物遺留痕跡作出專業的測量、拍攝、分類,對周圍的植被地理等環境作出準確描述,還需要對當事人及周邊群眾進行調査走訪,並作出記錄和初步判斷,以保證核查資訊的及時可靠和完整。

林業局負責實地調查的人叫李騫,是個小夥子。向他索要材料,才發現他沒有任何資料證明有過這次核查。問到後來,他說:“我相信周正龍,因為他是個農民。”

我問他的上司覃局長:“李騫當時有沒有給你出示他認為拍照物件真實存在的證據?”

“那就是口頭上,就是這樣。”

“僅靠他一個人的說法嗎?”

他反問:“難道不可以相信他嗎?我對我的幹部,我在用他的時候,我對他們是很省心的。”

再問局長的上司,縣長說:“我相信我的幹部的說法,因為他是我培養起來的。”

林業廳負責人說:“我相信鎮坪的說法,因為他們是一級政府。”

一八九四年,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性格》。他觀察到當時的國人有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分佈在城市邊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個村子都叫三里屯。”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陝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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