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於水中(1 / 4)

小說:看見第二季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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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和死,苦難和蒼老,都蘊涵在每一個人的體內,總有一天我們會與之遭逢。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於水中。(圖片來自影片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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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於水中</h2>

六月的廣東,下著神經質的雨,一下起來就像牛繩一樣粗,野茫茫一片白。草樹吸飽了水,長瘋了,墨一樣的濃綠肥葉子,地上蒸出裹腳的溼熱,全是蠻暴之氣。

我們在找阿文。

她是一個吸毒的女人,被捕後送去強制戒毒。戒毒所把她賣了,賣去賣淫。她逃出後向記者舉報,記者向警察舉報,之後戒毒所換成精神病院繼續開,領導都沒換。

我們想找到她,但沒有地址和電話,最後的訊息是三個月前,她曾經在赤崗附近出現。我們去那一帶,一家髮廊一家髮廊地問,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水路。到今天,我最熟的一句廣東話還是&ldquo;阿文有無系呢度&rdquo;。

開車的本地司機笑嘆:&ldquo;你要能找著她,我明天就去買六合彩。&rdquo;

找到了阿文家,姐姐說她偷家裡的錢太多,已經兩年沒見到。遲疑了半天,她才說:&ldquo;她也打過電話來說被戒毒所賣了,我們不相信,沒理她。在廣州這樣的城市,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rdquo;

我們只好去阿文賣淫的康樂村找。一個不到五十米的巷子,被幾座灰濁的騎樓緊夾著,窄而深,幾乎沒有光線,滿地惡臭的垃圾直淹到小腿。三五個皮條客穿著黃色夾腳塑膠拖鞋,赤著精瘦的上身,從我身邊擠過去。窄破的洗頭店門口,拉著一半的窗簾,女人們穿著帶亮片的廉價吊帶衫張腿坐著,沒有表情地看我一眼,去招呼我身後的男同事。不知道哪裡的汙水,每走幾步,就滴在我的頭髮裡。

每去一次回來,我都得強壓把頭髮剪掉的衝動,不是髒,是一種女人本能的汙穢感。但我只不過待幾個晚上,阿文必須每天在那裡站街。筆錄裡說,如果她想逃走,可能會被打死。

沒人會在意一個吸毒的人的生死。

找不到她,我們只好進戒毒所暗訪。好在非典剛過,戴個大口罩也沒人奇怪。為了配合錄音師呼和的東北腔,我只能以他大妹子的身份出現,說要送親戚進精神病院,先來看看。我像個拙劣的電視劇演員,表演過火,話多且密,幸好廣東人對我一口山西腔的東北話不敏感。

開了鎖,開啟柵欄門,我看到了阿文住過的倉房,鏽成黑色的鐵床,枕頭髒得看不出顏色。怎麼說呢?那個味兒。

再往前走是水房,筆錄裡說戒毒人員捱打的時候就跪在這裡,用腳後跟砸,打完灌一碗水,如果不吐血,繼續打。冬天的話,要脫光衣服跪在水龍頭下,開細細的水柱,從頭頂淋下來。

&ldquo;你,出去!&rdquo;三十多歲的男人忽然重重拍了一下呼和的肩膀,我們倆都怔住了。

&ldquo;沒事,&rdquo;跟我們進來的護士不耐煩地說,&ldquo;病人。&rdquo;

七天了。我們必須走了。但沒有阿文的採訪,就沒有核心當事人的證明。可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她。

一九九八年的時候,我在北京廣播學院的圖書館看到過一本舊雜誌,封面都掉了,是一個女孩從背後摟著一個男子的照片&mdash;&mdash;那是海南一個十六歲的三陪女,她掙錢養活男朋友,穿圓點裙子,喜歡小貓,發高燒,給媽媽打電話&hellip;&hellip;最後一張,是她躺在只有一張板的床上,月光照著她,她看著我。

看完這些照片,我給編輯部寫信,寫了一篇評論叫《生命本身並無羞恥》,說我願意給他們無償做記者,唯一的期望,是能和拍這些照片的攝影師趙鐵林合作,很快我得到機會和他一起去拍孤獨症兒童。

那時我二十二歲,老趙拿著相機在培訓中心咔咔拍完了,但是我要採訪的母親一直不接受我:&ldquo;我不想跟別人談我的生活。&rdquo;我呆頭呆腦不知道怎麼辦。

老趙說:&ldquo;我走了,先。&rdquo;

我眼巴巴望著他。

他說了一句:&ldquo;你想採訪弱者。就要讓弱者同情你。&rdquo;看我不明白,又補了一句:&ldquo;當初我拍那些小姐,因為我比她們還窮,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她們可憐我,讓我拍,拍完了,她們請我吃飯。&rdquo;說完走了。

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就跟在那媽媽的後面,她去哪兒我去哪兒,隔著十米左右。她看都不看我,進了一個院子,沒關門,我愣一下,也進去了。她進了屋子,我站在院子裡頭,天慢慢黑了,屋子裡垂著簾子,我看不到她和孩子在做什麼,大概在吃飯。約莫一個小時之後,孩子先吃完,到院子裡來了,下臺階的時候一個踉蹌,我下意識地扶了他一下,跟他在院子裡玩。

過了一會兒,他媽媽出來,牽著條狗,看著我:&ldquo;我們去散步,你也來吧。&rdquo;

回北京之前。我們決定再去趟阿文姐姐家,留個信給阿文。她姐不想再見我們,沒開門。雨驟然下起來,沒有傘,我拿張報紙頂著頭,往裡張望,她姐在屋子裡能看到,一直沒出來。

第二天的飛機。晚上已經睡了,我接到阿文姐姐的電話:&ldquo;她今晚到你們酒店來,十一點四十。&rdquo;

她原來不信這事,認為我們想加害她妹妹,看到大雨裡淋得稀溼的人,覺得不太像,又去找當地媒體確認我們的身份,找了一天,透過毒販找到她妹妹。

&ldquo;我也希望她能跟你們談一談,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rdquo;她說。

大家把大床搬開,開始布燈,誰也不說話。

但十一點四十,沒人來。十二點四十,也沒人。小項安慰我:&ldquo;吸毒的人都不靠譜。&rdquo;我不死心,站在酒店門口等著。

阿文來的時候是凌晨一點。她在我對面坐下,我遞給她一瓶水,很近地看著她,年輕人的樣子,但低垂的直髮下,雙頰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烏黑的,非常大。她穿著廉價的淡黃色的確良套裙,腿上幾乎沒有任何肌肉。

她嗓子喑啞,聽起來像是囈語,不斷重複某些句子。採訪差不多凌晨四點才結束,司機聽得睡過去了。我不想打斷她,這一年多的生活,她一直沒機會說,說出來也沒人信。她說:&ldquo;我可以這樣厚顏無恥!我都覺得自己厚顏無恥&hellip;&hellip;現在想起來也還是。你可以到那條街上站在那裡跟別人討價還價。不是說賣別人,賣什麼,是賣自己呀!那是跟別人討價還價賣自己!&rdquo;

她說在噩夢裡,還會一次次回到那個地方&mdash;&mdash;穿著從戒毒所被賣出來時的那條睡裙,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就要開始站在那條街上,等著出賣自己。

&ldquo;你戒毒所是挽救人,還是毀滅人?&rdquo;她渾身顫抖地說。

深夜非常安靜,能聽到檯燈&ldquo;噝噝&rdquo;的電流聲。她說:&ldquo;我也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希望社會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把我們不當人。&rdquo;

告別時我送她到門口,問她去哪,她猶豫了一下,沒直接回答,說送她來的朋友會來接她。說完頓一下,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像是有點愧意,又像是詢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攬了她一下,這才知道她瘦成了什麼樣子。她吸毒,偷東西,但她是一個人,她受侮辱,做噩夢,受了她本不該受的罪。

節目播後原戒毒所所長被捕。但有人說:&ldquo;自從柴靜去了新聞調查,節目就墮落到了去拍網站新聞的最底下一行。&rdquo;意思是你們不去拍時政新聞,卻去關心邊緣人群,無非為了聳動,吸引眼球。

趙鐵林當年拍三陪女的時候,也被人這麼說過。看到他的照片之前,我對這個題材也不關心,我知道這些女性存在,但覺得她們與我無關。

但透過他的眼睛,我看到十六歲的阿V抱著小貓嬉樂,不顧排隊等著的男子,她發高燒的時候坐在板凳上舉著虛弱的頭,託著腮聽老嫖客講人生道理,看著她掙了一筆錢去跟自己供養的男朋友吃飯,張開雙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在月光下側臉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

知道和感覺到,是兩回事。

當年看照片時我寫過: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疼痛的親切。

來到&ldquo;新聞調查&rdquo;後,我下意識裡尋找像阿V這樣的人&mdash;&mdash;那些我知道,但從沒感到他們存在的人。

我們在廣西找一個被超期羈押了二十八年的人。看守所在山裡,不通公路,要步行五公里。大毒日頭曬著,走到一半,豪雨兜頭澆下,沒遮沒避,腿上全是小咬留的鮮紅點子。攝像的皮鞋底兒被泥粘掉了,扛著機器斜著身子頂著鞋尖往前走。

他叫謝洪武,父親當年因為是地主,被鬥死了,他二十多歲一直沒成家,有天放牛,大喇叭裡突然喊,蔣介石投反動傳單啦。大隊裡有人說,看見他撿了一張。從此他一直被關押在看守所。從調查卷宗看,除了一張一九七四年六月由當時縣公安局長簽發的拘留證外,無卷宗,無判決,無罪名,無期限。

他被關了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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