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於水中(2 / 4)

小說:看見第二季 作者:柴靜

我們去的時候,謝洪武已經在人大幹預下,解除關押,被送到一家復員軍人療養院。關押他的囚室被拆了,長滿到我膝蓋的瓜蔓,漆綠的大葉子上刺手的絨毛,野氣森森。地基還在,我撥開雜草,大概量了一下,一米五寬,不到兩米長,剛夠躺下一個人吧。這樣的牢房有三個,都是關押精神病人的。我問看守所工作人員,這個牢室有窗嗎?他們說大約兩米高的地方有過一個窗。從這個窗看出去,是另一堵牆。

從看守所出來之後,謝洪武獲得六十多萬元的國家賠償。但他年過六十,沒有親人,村裡的房子拆了蓋了學校,只能在復員軍人療養院過下去,屬於他的物品是一隻瓷缸子。醫生說剛出來時謝洪武的腰彎得像一隻球,各個關節都萎縮了,他不願意睡床上,要睡地上,“由於駝背,四肢肌肉萎縮,躺著睡不著,要坐著才能睡著”。

他二十多年沒有與外界說過話,語言能力基本喪失了,但醫生說他的一部分心智是明白的——療養院的服務專案裡有洗衣服,但是他不要,他自己洗。吃完飯,病人的碗都是醫院的人洗完了消毒,他總洗得乾乾淨淨才送去。採訪的時候,我給他一瓶水,他小心地把一半倒進瓷缸子,把剩下一半遞給我,讓我喝。

我想跟他在紙上談談,可他只會寫“毛主席”三個字了。

沒有辦法。我只能蹲在他面前,看著他。他的臉又小又皺,牙掉得沒有幾顆了,只有眼睛是幾乎透明的淡綠色,像小孩兒一樣單純。

他忽然拉著我的手,讓我摸他的膝蓋,中間是空的。

我再摸另一個,空的。

我吃驚地看著他。

旁邊的人說,這是當年被挖掉了。

二十八年,他都在這個牢房裡頭,沒有出來過,沒有放風,沒有書報,大便小便也在裡面,他被認為是精神病,但檔案裡沒有鑑定記錄,我採訪看守所所長,他說:“都說他是神經病,再說他也不喊。”

但即使是精神病人。也不能關押,所長說:“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清理不出去。”村子裡,他七十多歲的哥哥還在世,只是謝洪武當年是“管制物件”,哥哥不敢過問他的下落,認為他早死了,年年清明在村頭燒把紙。

我問所長:“他在你這兒已經關了二十多年,只有一張拘留證,你不關心嗎?這個人為什麼被關,為什麼沒放出去?”

“如果關心他早就放回家了。”

“為什麼不關心他呢?”

“我說了,沒有那個精力,不問那個事,也是多年的事,好像他是自然而然的,怎麼說,好像合法一樣。以前幾個所長都把他放在瘋人室裡,我上來還照樣。我又管這麼一攤子,管他們有吃有喝,不凍死、餓死。早沒有想,如果想了早就處理了,有那麼高境界,我們早就先進了。”

黃昏採訪完夕陽正好,謝洪武和其他的老人,都按療養院規定在草坪上休息,工作人員拉來一批椅子,讓老人們整齊地背對滿天紅霞坐成一排,謝洪武彎在藤椅裡直視前方,看上去無動於衷,沒有意願。但我還是忍不住跟工作人員說:“能不能把他們的椅子轉一下,換成另一個方向?”

他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換了。

聚會上,朋友說,你現在做的這些題目太邊緣了,大多數人根本不會碰到這些問題。作家野夫說:“那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大多數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免於受辱了。”

一群人裡有教授,有記者,有公務員,都沉默不語。

王小波說過,你在家裡,在單位,在認識的人面前,你被當成一個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可能會被當成東西對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當成人,不是東西,這就是尊嚴。

有人半開玩笑半擠兌,說:“你們這麼拍黃賭毒,再下去的話就該拍同性戀了。”

我說:“確實是要拍他們了。”

他愣一下說:“這節目我看都不要看,噁心。”

旁邊有人聽到了,脫口說:“你要去採訪同性戀患者?”

有朋友說,他喜歡《費城故事》裡律師事務所的那個合夥人:“他可以那麼得體地把那個感染艾滋的同性戀開掉。”他看了看我:“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你不能去要求別人寬容。”

我問:“你理解他們嗎?”

“怎麼不理解?”他說,曾有一個同性戀男子向他表白,他從此再不理這人。“就是覺得噁心。”

“為什麼你會覺得噁心?”

“反正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他可能不太願意多談這個話題,臉轉過去了。

同性戀者就這樣隱身在這個國家之中,將近三千萬人,這個群體之前從來沒在央視出現過。

“我可以對別人說我是艾滋病毒感染者,但不能說自己是同性戀者。”二十一歲的大瑋說,“在感染艾滋的人裡頭,有血液傳播的,吸毒的,還有嫖娼的,同性戀是最底層的,最被人瞧不起。”

“醫生問起,你就說是找了小姐。”張北川教授對已感染艾滋要去看病的同性戀者說。他擔心會有麻煩。

他是中國對同性戀研究最早、最有成績的學者。

他的話不多慮。

我在青島見到一個男孩子,他說他有過兩百多個性伴侶,患性病後從外地來治療,當地醫院的醫生知道他的同性戀身份後拒絕醫治。醫生說,妓女可以治,就不能給你治:“你不嫌丟人啊,你這種人在社會上將來怎麼辦?”

他在醫生面前跪下了。

沒有用。

一個母親帶著剛剛二十歲的孩子來找張北川,她的孩子是同性戀者,那個母親說:“早知這樣生下來我就該把他掐死。”

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工作、上學,努力活著,但他們不能公開身份,絕大多數不得不與異性結婚,大多建立情感的社交場所是在公廁或是浴池,但那樣的地方不大可能產生愛情,只能產生性行為,而且是在陌生人之間。

“和陌生人發生性關係,對於同性戀者來說有巨大的好處,這個好處就是安全。”張教授說。

安全?我很意外,這是在健康上最不安全的方式。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兩個人完了關係大家互相都不認識,不用擔心身份的洩露。”

在沒有過去和未來的地方,愛活不下來,只有性。

“我曾經說過,只要自己不是那種人,我願意一無所有。”翼飛坐在我對面,長得很清秀。他拿“那種人”來形容自己,連“同性戀”這三個字都恥於啟齒,“我覺得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正常。因為我覺得自己那種現象是一種不健康,是一種病態。我強迫自己不去接觸任何一個男孩子,儘量疏遠他們,儘量去找女孩子,精神上對自己壓力很大。”

一九九七年之前,他有可能因為自己的性傾向入獄,罪名是“流氓罪”。

“同性戀是先天基因決定的,幾十種羚羊類動物裡面,也觀察到同性之間的性行為了,在靈長類動物裡邊,還觀察到了依戀現象,人類的依戀現象,在某種程度我們就稱之為愛了。”張北川說。

二〇〇一年,第二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不再將同性戀者統稱為精神病人,但“同性戀”還是被歸於“性心理障礙”條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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