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採訪是病友間的相互探問(1 / 5)

小說:看見美劇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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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家鑫用這雙彈鋼琴的手刺死了張妙,他的未來也從此熄滅。“做新聞,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我們都是時代的患者,採訪很大程度上是病友之間的相互探問”(圖片來自影片截圖)

<h2>第十八章 採訪是病友間的相互探問</h2>

二〇一〇年年尾,一個案件的審理引起舉國熱議。陝西西安,一個叫張妙的女人在騎電動車時被汽車撞倒在地,駕車者拿隨身攜帶的尖刀在她的胸腹部連刺六刀,導致張妙主動脈、上腔靜脈破裂大出血死亡,殺人者是西安音樂學院鋼琴專業大三學生藥家鑫。

輿論分歧巨大。幾乎每次朋友聚會都會討論。有幾位力主判死刑,也有幾位認為對任何人都不應判處死刑,學法律的何帆一直沒有表態。

問到我,我說:“死刑既然還沒廢除,就應該尊重現行法律,按現有的法條該判死刑就判死刑,不然談不上公正。”

“父母送子自首,被告人又是獨子,你們是不是要考慮一下父母的感受?”何帆說,“中國自古有‘存留養親’的傳統。比如,兄弟倆運輸毒品,論情節都可判處死刑,考慮到他們的父母還健在,這時是不是得考慮留一個?當然,‘存留養親’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兄弟倆把別人一家幾口都滅門了,還需要留一個嗎?……”

大家都不認可:“你這個也太……司法彈性這麼大,還怎麼樹立權威啊?”

我自覺還算客觀,覺得輿論中說的富二代、軍二代那些傳言都沒去考慮,也不贊成群眾去衝擊法院,只是就事論事。“我記得,刑法裡說,如果犯罪手段特別殘忍,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極大,就算自首,也不能考慮從輕,對吧?”

他沉吟一下:“這個……算不算特別殘忍?”

這次他被別人打斷了:“這還不算特別殘忍?這還不算社會危害極大?”

“與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殺人相比呢?”

我按自己理解說:“故意殺人是針對特定物件的,我作為旁觀者並不用恐懼。但是撞人後殺人,人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這就是社會危害性極大。”

他笑:“這是你個人的感受。”

我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霍姆斯大法官不是說過麼,法律的生命不在於邏輯,而是經驗,經驗不就是人們的感受?”

場上無話。

又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什麼樣的人可以減免死刑,有人舉了一個例子,說情殺就應該免死。

諸人爭論,這位朋友請了兩位女服務生進來,問她們:“如果一對情侶,男方出軌,在爭吵中女方失手殺死了他,這女人應該判死刑麼?”

兩個姑娘互看一眼,說:“不應該。”

他說:“看,這是共識。”

兩個服務員轉身要走,何帆說:“等一下。”

他說:“我也講個真實的情殺案子,一個男的極端不負責任,女朋友多次為他墮胎,女友第四次懷孕後,堅決要把孩子生下來,他不想結婚,就把女友殺死,連腹中孩子一起焚屍,你們兩位覺得應該殺麼?”

兩個女孩幾乎同聲說:“當然應該殺。”

“那到底情殺該不該免死呢?”何帆說,“我只是覺得,有時候,人們對事情的感受和判斷不同,跟講故事的方式有關。正義不能一概而論,只能在個案中實現。”

二○一一年六月七日,中午電視新聞,我聽到:“藥家鑫被執行死刑。”

轉過身看電視時,穿著橫條紋T恤的藥家鑫,剃著平頭,狹長的臉,眼眉低掛,簽完死刑執行書,低頭被兩位戴著頭盔護具的法警押著離開。

我看到這條新聞時,死刑已經執行完畢。

站在電視機前,心裡一片空蕩。

判決詞裡寫:“該犯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後果特別嚴重,依法判處死刑。”

這話是我引述過的,剝奪他生命曾經是我的意志,我的主張。那為什麼我會有這胸口惱人的空茫?

我開啟電腦,找到一張他的圖片,我從來沒認真地看過這張臉,藥家鑫,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名字,一段二十幾個字的事實。我對他只有最初知道這新聞時震驚與厭惡的情緒。

看了一會兒,給老範發了一個簡訊:“看到新聞了麼?”她回了一個字:“唉。”

當天的筆記裡我寫:“為什麼人聲稱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來到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滿足,也不是為它的殘酷而驚駭,而是一種空茫?它讓你意識到,剝奪生命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切的發展,一切的可能,結束了。張妙死了,藥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結束了就過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一個多月後,我們去了西安。

張妙出事前數月,搬回了孃家,四壁空無一物,房間裡燈泡都沒有,衣物全火化了。

她沒有單獨的遺照,只拍過一張班級集體照和一張幾個女孩的合影,她都站在最後一排,扎一個馬尾,黑衣,翻一個大白襯衣的領子,妹妹說她不愛說話,照片上不像別的姑娘勾肩搭背,背微微地窩著,雙手垂在兩側,帶著怯和厚道。笑起來有點抱歉的樣子。

“小時候身體不好,住過好幾個月院。”關於女兒她父親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給她吃的奶粉”。

在農村,這些都是對娃的金貴。

她初中退了學,一直打工,前些年,有個在烤肉攤幫忙的小夥子喜歡過她,疊了五百二十一個幸運星給她,後來他出事判了刑,想見她一面,她沒去。但一直留著那些幸運星,用一個牙膏盒子封著,去世之後,外甥拿著玩,丟了一些,被打了一頓。

她嫁人時,電視、影碟機都是借來的,在婆家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出事前出來打工,賣麻辣燙,想讓兩歲的兒子吃好穿好點。

我在院子裡的時候,孩子也來了,嬉笑玩樂,我們買了玩具給他,他拿著偎到我懷裡“給你,摩托”,我笑:“寶貝,不是摩托,是奧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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