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採訪是病友間的相互探問(2 / 5)

小說:看見美劇 作者:柴靜

張妙父親緊緊地盯著孩子,偏過頭嘆口氣,幾乎輕不可聞。

她母親這兩年身體不好,出事後有些精神恍惚了,我們採訪父親時,聽到她在房間裡哭喊。

我問她父親:“要不要勸一勸?”

張妙父親黝黑的臉。瘦得像刀刻一樣,說:“不勸,這事沒法勸。”臉上是日夜錘打遍的無奈。我在那個哭聲裡坐不住,回頭對攝像說了一聲“我去看看”。她坐在裡屋的席子上哭喊:“媽給你做好了飯。你怎麼不回來吃……”我坐她身旁,也無法說什麼安慰,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輕輕撫摸。

藥家居住的小區是西安華山機械廠的宿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修建,藥家鑫的父親藥慶衛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裡面套著一個白背心,站在樓下等著我們。他說一家人在這兒住了將近二十年。

樓房沒有電梯,我們走上去,房間是水磨地,坐下去是硬的轉角沙發,廁所裡馬桶拉的繩子是壞的,用勺子盛水衝。

藥家鑫的房間桌上,放著他十三四歲的照片,家裡沒有近幾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著一副眼鏡,他在庭審的時候戴過,眼鏡邊上放著兩張濱崎步的專輯。

藥慶衛說:“四十九天了……電腦沒停過,就放在那兒,一直放著他愛聽的歌,他說:‘爸,你給我放那些歌,我聽一下就能回去。’”

藥家鑫的床上換上了涼蓆,掛了蚊帳,他媽說:“夏天來了。我害怕蚊子咬著他。”她天天躺在兒子的床上睡覺,“我抱著他平時愛抱的那個玩具,那個狗熊,我都沒有捨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身上的氣味給洗掉。”

藥慶衛說:“我在農村的時候,總聽說人死了以後家裡會有動靜。我以前特別怕這個動靜,現在特別希望有。其實有啥動靜,什麼動靜都沒有。”

快到傍晚,客廳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他停了一下,說:“沒有,真的,人死如燈滅。”

藥家鑫死後,藥慶衛開過一個微博,寫:“藥家鑫的事情上,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平時管教孩子過於嚴厲,令孩子在犯錯之後害怕面對,不懂處理,最終釀成大禍。”

藥家鑫幼年時,父親隨軍在外,讀幼兒園時開始按母親要求學琴,母親一個月工資五十塊錢,三十塊交上課費,學不會被尺子打手,一邊打藥家鑫一邊哭,但不反抗,“他也知道多學一次得多少錢”。

母親說:“從小我教育他的,凡是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兒,只要打架了,不管誰對誰錯,他回來肯定是捱罵的。”她哭著問我:“不是說嚴格管教才能成材嗎?難道嚴格管教也錯了?”

小學一年級,藥家鑫的同學逼著他背自己,不背要給一塊錢,他就背了。老師找他父親去,把對方孩子也叫來了,讓他父親處理。他說:“我想著孩子玩兒嘛,小事沒必要太計較,背就背一下嘛,我沒有幫助他。”

中學裡有同學打藥家鑫,按著他頭往牆上撞,他害怕父母說他,不敢說,又不敢去學校,害怕那個學生再欺負他。

母親說兒子的個性太“奴”,陝西話,懦弱的意思,“怕男的,尤其是他爸”。

藥慶衛說:“因為我,當兵的可能都有點……自己說了命令性的東西,你該幹啥幹啥,我也沒給他去說什麼理由。”

我問:“批評也有很多種方式,您……”

“我可能說話有點尖酸,我對別人不會這樣,因為我想讓我兒子好,一針見血地扎到要害,他可能是很刺痛的。”說完補了一句:“但是過後去想想我的東西,都是比較正確的。”

“他一般是什麼態度?”

“不反抗的,光笑笑說,那我就是咋也不對。”

他又補了一句,“男孩不能寵,我怕他以後給我惹事。”

藥家鑫在庭審時說:“從小,上初中開始我就特別壓抑,經常想自殺,因為除了無休止練琴外,我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我就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覺得別人都很快樂,我自己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對同學說過:“我心理可能有些扭曲了。”

同學說。他沉迷一事時往往近於狂熱,喜歡日本歌星濱崎步,MP3裡全是她的歌,他不懂日文,就全標成中文,在KTV只唱這個人的歌,在網咖裡下載一個關於濱崎步的遊戲時,有人喊地震,大家都跑出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裡面,說“如果跑出去又得重下。”

他開始上網,打遊戲,逃學,父親認為這是網癮,有段時間專門不工作,只在家盯著他。一個月,藥家鑫被關在居民樓的地下室裡,除了上課,吃住都在裡面,沒有窗,從外面鎖上。

藥家鑫是什麼感受,藥慶衛並不知道,“他沒有跟我交流,我們也體會不了他心理的鬥爭過程。”他加了一句:“但是以後很正常了,他好了。”

藥家鑫對父親的意志有過一次反抗,中學上了法制課後,他拿著書回來說爸爸壓迫他、管著他。藥慶衛陪著兒子翻了一遍書,告訴他:“我是你的監護人,當然要管你,不然你犯了錯就要我來承擔責任。”

去做節目之前,老範發過一個報道給我看,說藥家鑫做過雙眼皮手術,還說夢想有了五百萬就去整容。底下評論裡都在罵“變態”,我當時看了,嘴角“噝”了一下,也略有些反感。

在他家裡,我們想拍攝他過去的資料。發現初中後他沒有照片,全家福裡也沒有他,他母親說他初一發育變胖後不願意再拍照,當時體重是一百六十八斤,不到一米六五,胖到了胸前的骨頭壓迫肌肉產生劇痛,醫生說再不減肥有生命危險。藥慶衛說:“他在特別胖的時候,眼睛就不容易看見,尤其一笑的時候,眼睛就沒了,別人就笑他,他就跟我說要整容”

“你怎麼說?”

“他說這個我就打擊他,”藥慶衛說,“我說好不好都是父母給你的,如果破壞了以後就是對我的不尊重——也不是不交流,不過我說的話有可能有點……像他媽說的,讓人有點接受不了。”

他又接了一句:“但是我說的應該是正確的。”

藥家鑫之後繞過父親,有什麼事跟母親說,他媽說:“他太在意了,總是說,總是說,說這個遺傳怎麼這樣啊,我爸的雙眼皮為什麼我沒有?我可憐這孩子,儘量滿足他,所以我就同意讓他去割了雙眼皮。”

他用了四個月時間減肥,瘦了六十多斤,以至得了胃潰瘍。

日後他考上大學,外公獎勵了他一萬塊錢,他花了一半去做了雙眼皮的整形手術。

藥慶衛說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鼓勵過兒子,這是他的教育方法:“他非常熱衷乾的事我都會打擊他,我就是不讓你過熱,我就想澆點涼水,不要那麼過激。”

他不願意讓兒子考音樂學院,極力想讓他學理科:“其實也是從經濟考慮的,但是我不能跟孩子說這個話。”他背地裡去找了教鋼琴課的老師,讓老師多打擊兒子。

藥家鑫一直不知內情,他對父親說過:“我上一次課,被打擊一次,越上我越沒有信心。”他還是學下來了,專業考了第一。

他從大一開始兼職掙錢,在酒店大堂彈琴,後來當家教,打多份工,在城郊之間往返,他媽希望給他買車,“一個學生晚上十一點才回來,不安全”,他爸不同意,因為這樣太張揚,會把退役的費用全花光,後來是他媽硬作了主,他爸點頭的前提是藥家鑫每個月給家裡一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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