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聖方濟各挽狂瀾,懲罰三人不留情(1 / 2)

不知不覺已是午後,正像幸福的人懵懂不知歲月流逝。陽光泛出淡淡的金色。海灣裡的水更加湛藍,海岸吹來的風激起波光粼粼。一些孤獨的釣魚人認為魚兒只有在高潮的時候才咬鉤,隨即離開了岸邊的礁石,但很快他們的位置就被人佔據了,因為這撥人相信魚兒在落潮的時候才上鉤。

下午三點,風向轉了,海灣吹來微風,帶來各種奇妙的海藻氣味。在蒙特雷城的空地上修補漁網的人們放下手中的梭子,捲起菸捲。城裡的街道上,超大馬力的汽車載著富態的夫人們去德蒙特旅館喝下午茶和冒氣泡的杜松子酒,她們的眼睛裡閃動著睏乏又精明的光,這種眼光在豬的眼睛裡太常見了。阿爾瓦拉多街上,裁縫雨果·馬查多在門上掛了個告示:“五分鐘後即回”,然後回家了,他一天的活到此為止。林子裡的松樹輕柔而嬌媚地搖曳著。上百個養了雞的院子裡,母雞們不急不躁地咕咕叫著,抱怨自己苦命。

皮倫和巴布羅坐在託萊利酒館院子裡一株粉紅色的卡斯蒂玫瑰花樹下,安安靜靜地喝著酒,任由午後的時光慢慢流過,猶如頭髮慢慢生長。

“我們不把兩加侖的酒送給丹尼也無妨,”皮倫說,“他喝起酒來一點兒都不知道節制。”

巴布羅同意這個看法。“丹尼看起來挺健康,”他說,“可每天聽說有人死了,死的都是這類人啊。看看魯道夫·凱林。看看安吉麗娜·瓦斯奎茲。”

皮倫的現實主義浮出水面了。“魯道夫摔死在太平林鎮北面的採石場裡。”他的口氣中含有一絲責備。“安吉麗娜吃了一罐子變質的魚。不過,”他和善地接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有很多人都是酗酒死的。”

整個蒙特雷都出於直覺慢慢開始為對抗夜晚做準備了。格蒂雷茲太太把小辣椒切碎放進吃玉米捲餅用的醬汁裡。賣烈酒的魯珀特·霍根在杜松子酒裡摻了些水然後放起來,留到下半夜再賣,接著在上半夜要賣的威士忌酒裡放了一點兒胡椒粉。在艾爾帕西歐舞廳,布利特·羅森戴爾開啟一盒椒鹽捲餅放在供免費吃喝的大盤子裡,捲餅被擺得像粗大的棕色蕾絲花邊一樣。皇宮藥品公司收起了遮陽篷。幾個男人在郵局門前逍遙了一個下午,這時互相打著招呼朝火車站走去,趕著圍觀從舊金山駛來的德蒙特快車進站。飽餐後的海鷗從魚罐頭廠的海灘上振翅而起,朝海中的礁石飛去。一行行鵜鶘在水面上不停地用力拍打翅膀,趕向過夜的地方。圍網漁船上的義大利人用巨大的滾輪把漁網疊起來。瘦小的艾爾瑪·阿爾瓦雷茲小姐九十歲了,每天都把一束粉紅色的天竺葵花放在聖卡洛斯教堂外牆上的聖母像腳下。太平林鎮邊上衛理公會教徒聚居的村子裡,基督教婦女禁酒委員會正在舉行茶話會,聽一位精力充沛的小個子女士繪聲繪色地描述蒙特雷城的風化墮落之罪。她認為應該組成一個委員會去視察這些地方,搞清楚情況究竟有多麼嚴重。他們討論過這種狀況很多次了,需要新的證據。

夕陽西下,橙色的霞光映在天際。託萊利酒館院子裡的玫瑰樹下,巴布羅和皮倫喝完了第一加侖的酒。託萊利從屋裡走出來,穿過院子,沒看見自己的老主顧。兩個人坐著沒動,一直等到他走出他們的視野,朝蒙特雷城去了。巴布羅和皮倫隨即進了屋,施展各種手段,從託萊利太太手裡哄到了晚飯。他們拍她的屁股,叫她“小黃鴨”,無傷大雅地和她調笑,最後他們離開時,她的心和衣服都有點兒凌亂了。

夜幕降臨蒙特雷城,華燈初上。各家窗子裡都透出柔和的光。蒙特雷劇院開始用燈光打出“地獄之子——地獄之子”,一遍又一遍。幾個腦袋發昏的傢伙相信夜間魚容易上鉤,堅守在海邊寒冷的礁石上。薄霧飄過街道,纏繞在各家煙囪周圍,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松木燃燒的清香。

巴布羅和皮倫回到玫瑰樹下坐在地上,卻不像以往那樣心滿意足。“這兒挺涼啊。”皮倫說著,喝了一口酒讓自己暖和點兒。

“我們該到自己房子裡去,那兒暖和。”巴布羅說。

“可是爐子裡沒有柴火。”

“這麼著吧,”巴布羅說,“你拿著酒,我在街角和你碰頭。”他們碰頭的時候,約莫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皮倫耐心地等著,因為他知道有些事連朋友都幫不上忙。等著的時候,皮倫一直警覺地盯著街上託萊利走去的那個方向,因為託萊利是個強勢的傢伙,不管什麼解釋,哪怕你編得有多巧妙,說得有多好聽,他都會認為是一派胡言。此外皮倫知道,託萊利對婚姻關係持有義大利人那種十分誇張卻完全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觀念。不過皮倫的警惕白費了。他沒看見託萊利怒氣衝衝地回家。不一會兒巴布羅和他會合了,皮倫看到他胳膊下夾著一大抱從託萊利家柴火堆裡抽出來的松木柴,真是又佩服又滿意。

巴布羅沒有提起剛才的冒險經歷,到家之後他才借丹尼的詞兒說:“很有活力嘛,那個小黃鴨。”

黑暗中,皮倫點點頭,用平靜而睿智的語氣說話了。“人們很難在一個市場找全所有的東西——紅酒、食物、愛情、柴火。一定要記住託萊利,巴布羅,我的朋友。這個人值得結交。找個時候要送他點兒禮物。”

皮倫在鑄鐵爐中升起火來,火苗呼呼作響。兩個朋友把椅子挪到火旁,端著水果罐頭瓶裝的酒靠近爐火把酒溫熱一點兒。這個晚上的燈光是聖潔的,因為巴布羅買了一支蠟燭,專為聖方濟各[14]點燃。在完成這個神聖計劃之前,不知啥事讓他走了神。此刻那支小蠟燭在一隻鮑魚殼裡發出美妙的光,把巴布羅和皮倫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影子輕輕搖曳。

“不知那個耶穌·瑪利亞去哪兒了。”皮倫說。

“他早就答應要回來了,”巴布羅說,“我不知道這人可信不。”

“沒準有什麼小事耽擱了他,巴布羅。耶穌·瑪利亞有一把紅鬍子,心腸又軟,幾乎總是和女人糾扯不清。”

“他那腦筋像蝗蟲,”巴布羅說,“他唱啊,跳啊,玩啊,沒正經的時候。”

他們沒有等太久。剛要開始喝第二杯酒的時候,耶穌·瑪利亞就跌跌撞撞地進來了。他雙手扶住兩邊的門框,站穩身體。他的襯衫撕破了,臉上都是血。在搖曳的燭光下,他一隻眼睛烏青,散發著不祥之兆。

巴布羅和皮倫撲過去。“我們的朋友!他受傷了。他摔到懸崖下去了。他讓火車壓了!”這些話裡沒有一絲譏諷的口氣,但是耶穌·瑪利亞聽出了最惡毒的諷刺。他用一隻眼睛怒視著他們,這隻眼睛餘威猶在。

“你們倆都是狗孃養的。”他罵道。

聽見這麼粗魯的咒罵,兩人都嚇得後退了幾步。“我們的朋友腦子不清醒了。”

“他腦袋上的骨頭摔壞了。”

“給他倒點兒酒,巴布羅。”

耶穌·瑪利亞一臉陰沉地坐在火旁,摩挲著手裡的水果罐頭瓶,兩個朋友則是耐心地等著他解釋這場悲劇的來龍去脈。不過耶穌·瑪利亞卻似乎並不想讓他的朋友知道他到底碰上了什麼倒黴事。儘管皮倫清了好幾次嗓子,儘管巴布羅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注視著他,耶穌·瑪利亞只是鬱悶地坐著,瞪著爐火,瞪著紅酒,瞪著那支神聖的蠟燭,直到他沒有禮貌的沉默終於把皮倫也逼得拋掉了禮貌。後來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開口了。

“又是那些當兵的?”他問。

“是,”耶穌·瑪利亞大吼起來,“這次他們來得太快了。”

“肯定得有二十個當兵的才能把你打成這個樣子。”巴布羅這麼說,是想讓他的朋友別那麼喪氣。“大夥兒都知道你打架狠。”

耶穌·瑪利亞的情緒真的看上去好了一點兒。

“他們有四個人,”他說,“阿拉貝拉·格羅斯也幫他們打我。她用一塊石頭砸了我的頭。”

皮倫覺得心中升起一股正義的怒火。“不用我提醒你吧,”他嚴厲地說,“朋友們警告過你的,要提防這個罐頭廠的蕩婦。”他忘了自己是否警告過耶穌·瑪利亞,只是覺得好像有這回事。

“這些白人的賤丫頭太邪惡了,我的朋友,”巴布羅插話說,“可你不是給了她那個流行的小玩意兒嗎?”

耶穌·瑪利亞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皺成一團的粉紅色人造棉胸衣。“還沒來得及給呢,”他說,“我剛找到機會,再說我們還沒有走進樹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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