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與寬恕(1 / 2)

刊於《婦女生活》(Woman's Day)

1984年12月

仇春卉 譯

平安夜,梅倫神父剛睡了幾分鐘就突然醒來。在子夜即將來臨的這一刻,他心裡突然有一股無比奇特的衝動:起床,出去,趕快開啟教堂正門,任憑雪花飄進來……然後去懺悔室等候。

等什麼?有誰知道?有誰能告訴他嗎?雖然滿腹疑團,可是這股衝動實在太強烈了,梅倫神父沒辦法置之不理。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一邊穿衣一邊喃喃自語,“我快瘋了,不是嗎?這個鐘點,誰非要來懺悔不可呢?我究竟為什麼要……”

雖然心中糾結,可神父還是穿戴整齊,走下樓梯。在他把教堂正門完全開啟的一瞬間,梅倫神父驚呆了。眼前的景象簡直是一件精妙絕倫的藝術品,足以讓人類歷史上任何一幅畫作黯然失色。只見漫天飛雪在空中織出一襲蕾絲素錦,輕柔地飄落在屋頂之上,讓路燈也變得朦朧。街邊許多汽車擠在一起做彌撒,等待著主的庇佑;從天而降的雪花為它們披上了一條條厚厚的圍巾。雪花也落在人行道上,沾到他的眼睫毛上,飄進了他的心中。這幅變幻莫測的景色美得令梅倫神父屏息靜氣。片刻之後,他轉身往裡走;雪花在他身後飄舞,一直送他躲進了那間懺悔室。

他心道:你這該死的笨蛋!蠢老頭子!快點離開這裡,回床上睡覺吧!

可就在這時,他聽到大門那裡有動靜,然後是拖在教堂石鋪地上的腳步聲,最後是來人闖進懺悔室隔間時發出的沉悶的沙沙聲。

梅倫神父等待著。

“請為我祈禱吧。”一個男人低聲道,“我有罪。”

想不到這人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梅倫神父很是錯愕,只能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教堂還開著,而我又在這兒坐著呢?”

“神父,我只是向主祈禱,”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平靜地答道,“是主讓你敞開大門的。”

這句話似乎很難回應,所以老神父緘默不語。他和那個自稱罪人的老頭兒各自僵坐在冰冷的沉默裡,鐘擺掙扎著向午夜前進……過了許久,那個從黑暗中逃來的懺悔者終於又開口了。

“神父,請為我這個罪人祈禱吧!”

外面依然白雪紛飛,聖誕節眼看就要來臨了。儘管如此,梅倫神父並不願意隨便說幾句老生常談的祈禱語去敷衍了事。他將身體傾向格子窗,說道:“你竟然在平安夜來這裡懺悔罪過,而主竟然應允了你的祈禱,把我從床上趕下來,將你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變為可能。你犯下的罪過一定罄竹難書吧?”

“神父啊,你很快就會發現,我的罪過確實是擢髮難數。”

“那麼你就馬上開始數吧,”神父說,“否則我們兩人都要凍僵……”

“嗯,是這樣的……”單薄的鑲板後面,他的聲音很低,卻滲出一絲寒意,“六十年前……”

“說大聲點兒!六十年?”神父倒抽一口涼氣,“已經過那麼久了?”

“六十年!”接下來是一陣令人痛苦的沉默。

“請繼續說下去。”神父很慚愧,他不該這樣打斷對方的話。

“六十年前的這個星期,我十二歲。”他的聲音蒼白無力,“我住在東部的一個小鎮上,那天祖母帶著我去採購聖誕用品。我們來回都是走路的,在那個年代,誰會有車呢?我們就這樣走,回程時還帶著各式各樣包裝好的聖誕禮物。祖母對我說了幾句話——我早就忘記她具體說了什麼——我當時很生氣,一個勁兒往前跑,把她扔在後面不管。我跑了一段路,還聽見她在後面喊我。然後她就哭了,哭得很厲害。她苦苦求我回來,求我回來,可是我根本不理她。我聽見她號啕大哭,我知道自己已經傷害她了。可是這樣做能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強者,能讓我感覺良好。於是我繼續跑,一邊跑還一邊大聲笑。我比祖母先到家。後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來了,還一直哭,好像再也停不下來了。我突然覺得很慚愧,又跑了,不過這次是躲起來……”

接下來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神父提示他:“就這麼多?”

“還有很多啊。”單薄的鑲板隔絕不了聲音裡的沉痛。

“請繼續說。”神父一邊說一邊緊閉雙眼。

“就在那年的新年前夜,我也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母親。她激怒了我,我就跑。我聽到她在後面大聲叫我,可我只是笑了笑,然後跑得更快了。為什麼?主啊,為什麼我要這樣做?為什麼?”

神父無言以對。

“就這麼多?”神父喃喃問道。很奇怪,他發現自己終於拉近了與隔壁這個老頭兒的距離。

“那年夏季,有一天,”那個聲音說,“幾個小流氓打了我一頓。他們走了之後,我在一片灌木叢裡看見兩隻蝴蝶,纏繞在一起盤旋飛舞,很可愛。我憎恨它們那麼幸福,所以我一把將兩隻蝴蝶抓在手心裡,用力握拳,把它們捏了個稀巴爛。唉,神父,我慚愧啊!”

這時候,一陣風從教堂大門刮進來。兩人同時抬頭望去,只見一團碎雪旋成的聖誕鬼魂在門口打轉,隨後它四處飄散,在鋪路石上灑下一地銀白。

“我還做了最後一件壞事。”老頭兒說著,已經淹沒在悲傷之中。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

“在我十三歲那年,也是在聖誕周,我的狗波波離家出走了三天三夜。它是一隻很特別的狗,很有愛心,很善良,我愛它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可是這條畜生竟然一聲不吭地扔下我走了,還帶走了它的美麗。我等啊等,不停地哭,不停地禱告。可是在我心底,我對自己嘶吼,我知道它永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可是,然後……然後就在那個平安夜,地上積著凍雨,屋簷垂著冰稜,空中飄著絮雪,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在夢中聽到聲響,醒來發現它在用爪子刮門。我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當時動作太急,幾乎摔倒。我把門開啟,真的是我那隻可憐的小狗。它渾身上下沾滿了爛泥,冷得直髮抖,可是它見到我之後還是興奮得蹦蹦跳跳。我大叫一聲,把它拉進屋,用力把門關上。然後我跪在地上,把它摟在懷裡哭泣。多麼難得的聖誕禮物啊!多麼珍貴的聖誕禮物啊!我反反覆覆地呼喚它的名字,它也跟著我一起哭泣。我們倆一起嗚咽,一起痛並快樂著。然後我停下來了。你知道我接下來做什麼了?你能猜到我幹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嗎?我打它了。是的,打它了。我用我的拳頭、手背、手掌打它,然後又是拳頭。我一邊打一邊吼,你怎麼敢離開我?你怎麼敢跑了?你怎麼敢這樣對我?你怎麼敢?!你竟敢這樣?!我不停地打,不停地打,一直到打累了、哭累了,我才不得不停下來。那時候我才看清了自己做的好事。它一直站在那裡任由我施暴,好像它心裡明白自己是罪有應得。它辜負了我對它的愛,而我也辜負了它對我的愛。我雖然住手了,可眼淚還是不停地流,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然後我又把它揪過來,緊緊摟在懷裡,可是這次我喊的是,原諒我吧,波波啊,請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波波啊,請你原諒……

“可是,神父啊,它是不可能原諒我的呀。它是什麼?它只是一頭畜生、一隻動物、一條狗……不過它也是我的摯愛。它總是用一雙美麗的黑眼睛注視著我,它早已牢牢地鎖住了我的心。自從那件事之後,我的心永遠地掛上了一個恥辱的枷鎖,所以我無法原諒自己。這麼多年來,我的摯愛一直活在我的回憶裡,我也清楚記得自己是怎樣辜負了它。從此,雖然一年到頭平安無事,可是每個聖誕節期間,每個平安夜,它的鬼魂就會回來找我。我能看見那隻狗,我能聽到它被打的聲音……主啊,我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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