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1 / 3)

刊於《時尚》(Cosmopolitan)

1954年9月

仇春卉 譯

八月份的第一天,正午時分,比爾·弗雷斯特一邊往自己的小汽車裡鑽,一邊對辦公室裡面的同事喊,說他要去市中心買些新奇的冰淇淋吃,看有誰願意同去。結果,道格拉斯就上了比爾的車。一路上搖晃著、蒸煮著,道格拉斯的心情竟然越來越好。不到五分鐘,他已經下車了,踩著被曬得發燙的人行道,走進雜貨鋪。頓時,空氣中充滿了汽水的香味和新鮮香草的氣息。他穿過這團香氣,和比爾·弗雷斯特一起坐在冰淇淋櫃檯旁邊,檯面是雪白的大理石。然後他們叫店主把最特別的冰淇淋名稱報一遍。店主剛剛開始念:“古典青檸香草冰……”

“就要這個!”比爾·弗雷斯特立即搶著說。

“沒錯,先生。”道格拉斯說道。

他們等著上冰淇淋,坐在高腳吧凳上面慢慢旋轉。他們的視線緩緩掃過店裡的陳設:銀色水龍頭、閃閃發亮的鏡子、默默轉動的吊扇、幾扇小窗戶上的綠色陰影、豎琴鋼絲椅……他們停下來不轉了,因為他們的目光落在了九十五歲的海倫·盧覓思小姐的面孔和身姿上。她手裡拈著一柄小匙,正在吃冰淇淋。

“年輕人,”她對比爾·弗雷斯特說,“你不僅有品位也有想象力,更有以一當十的意志力,否則你不會那麼有膽量,那麼離經叛道。你竟然不點單子上面常見的口味,而是不假思索、義無反顧地點了‘古典青檸香草冰淇淋’這麼一個聞所未聞的東西。”

他很莊重地向她點頭致意。

“兩位都過來和我坐坐吧。”她說,“我們的品位似乎挺相近的,可以聊一下古怪的冰淇淋和其他有趣的事情。別怕,我來買單!”

於是他們微笑著把冰淇淋碟子端到她的桌子上,然後坐下來。

“你看起來是斯堡丁家的人,”她對道格拉斯說,“你的腦袋長得很像你祖父。而你,你是威廉·弗雷斯特,你那個《編年史》專欄寫得相當不錯嘛。我其實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現在就懶得一一細數了。”

“我也認識你,”比爾·弗雷斯特說道,“你就是海倫·盧覓思。”他遲疑了片刻,然後繼續道,“我曾經愛過你。”

“這個開場白我喜歡。”她平靜地用小勺撥弄冰淇淋,“這樣一來,我們就有理由再次會面了。噢,先別告訴我你是在何時何地怎樣愛上我的,咱們留著下次見面再說。看,聽了你這句話,我連冰淇淋也不想吃了。好吧,反正我也要回家了。那就請你明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來找我喝下午茶吧。我知道你是一位記者,而這座小鎮歷來是商賈往來之地,我可以為你大概描繪一下這座城鎮的歷史。這樣一來,咱們兩人的好奇心都能夠得到滿足。弗雷斯特先生,你讓我想起了七十年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個男人。是的,七十年前。”

她坐在他們對面,微微顫抖,好像一隻迷途的灰蛾。那嗓音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位於她的蒼老與灰色之中,裹在乾花和枯蝶的彩粉之中。

“好了。”她站起來,“你明天會來嗎?”

“我一定到。”比爾·弗雷斯特回答說。

於是老太太離開雜貨店進城辦事,把小夥子和男孩留在身後。兩人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繼續慢慢品嚐冰淇淋。

第二天上午,威廉·弗雷斯特花了半天時間給報紙找了一些新聞素材。午餐之後,他還抽時間去城外的小河釣魚。這次只收獲了幾尾小魚苗,他也樂意放生,於是把它們盡數扔回河裡。然後,就在三點整,他不假思索——或是沒意識到自己考慮過——就把車開到了她給的地址。接著,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轉動方向盤,把車開進了一條巨大的環形私宅車道,停在一個被常春藤覆蓋的入口。就在走出車門那一刻,他留意到一件事情:他的汽車和他的菸斗一樣,都是那麼殘舊、破損、邋遢,與此時身處的綠色大花園以及這棟剛刷過油漆的三層維多利亞式房子格格不入。他看到花園盡頭有一個鬼魅似的身影隱約動了一下,又聽到一聲低喚,正是盧覓思小姐。只見她孑然一身端坐著,彷彿超然於時間與距離,旁邊是一套閃閃發亮的白銀茶具。她正在等他。

“這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竟然有一位女士準備妥當在等人。”他說著走上前。“而且,”他承認,“赴約時準時到達,這也是我生平第一遭。”

“為什麼呢?”她問道,往後靠進藤椅裡。

“我不知道。”他老實承認。

“那麼,”她開始斟茶,“咱們用這個話題開頭吧——你怎麼看待這個世界?”

“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俗語說,自認無知是智慧的萌芽。十七歲的時候,你什麼都知道;到了二十七歲,如果你還是什麼都知道,那你就依然停留在十七歲。”

“這麼多年來,你似乎學到了很多。”

“顯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這是我們老年人的特權。其實這只不過是一種偽裝、一張面具,與其他林林總總的偽裝和麵具沒什麼區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們老人家見面的時候會眨眨眼睛,相視一笑,這就是在問,你覺得我的面具怎樣?我的偽裝呢?還有我言之鑿鑿的態度呢?人生難道不是一齣戲嗎?我演得不好嗎?”

他們一起笑了,笑得很平和。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任由笑聲自然而然地衝口而出——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笑得這麼舒心。笑聲平息之後,她把茶杯捧在雙手之間,低頭注視。“你知道嗎?我們相逢得這麼晚,其實是一種幸運。我可不願意在二十一歲的時候遇上你。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蠢蠢的小姑娘。”

“他們制定了特殊的法律,保障二十一歲的漂亮姑娘有愚蠢的權利。”

“這麼說來,你覺得我當年很漂亮?”

他歡快地點了點頭。

“可你怎能看出來呢?”她問道,“就好比你遇見一條龍,這條龍剛剛吞了一隻天鵝,難道你僅憑它嘴邊殘存的幾根羽毛,就能猜測到天鵝的美麗嗎?沒錯,就是這個比喻——我這副軀殼就是一條龍,全身被鱗片和皺褶所覆蓋,而白天鵝已經被它吃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了,甚至忘記了她長什麼樣子,可是我還能感覺到,她一直安然無恙地活在裡面。是的,那隻天鵝完好無缺,一根羽毛也沒有掉。你知道嗎,每逢春季和秋季,在有些早晨,我一覺醒來就會想,我今天要穿過那片原野,跑進樹林裡採野草莓。我要跳進湖裡游泳。我要通宵達旦地跳舞!然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困在這條老龍的殘軀裡,這時我就會大發雷霆。我是一個困在危塔上的公主,走投無路,只能等待我的白馬王子前來拯救。”

“你應該寫書。”

“年輕人啊,我已經寫啦!否則我這個單身老女人還有什麼生存的意義呢?其實,在三十歲之前,我是一個瘋狂享樂的派對動物,腦子裡想的盡是流光溢彩、繽紛閃爍的嘉年華舞會。然後,我這輩子真正關愛過的唯一一個男人不再等我了,娶了別的女人。所以,雖然我痛恨自己,可我還是對自己說,曾經有一份愛情擺在我面前,我沒去珍惜。現在我錯過了,這是命數使然,也是我咎由自取。於是我開始周遊世界,行李箱上貼滿了白色的旅行標籤,就像埋在雪暴之中。我一個人去巴黎,一個人去維也納,一個人去倫敦……說到底,一個人遠行和一個人待在伊利諾伊州綠鎮的家裡沒什麼不同,兩者本質是一樣的,就是孤獨。哦,你有很多時間去思考人生,提高修養,磨礪詞鋒。可是我有時候想,我寧願少掌握一個動詞時態,少學一種屈膝禮,只求換一個人來陪伴我度過這個三十年長的週末。”

他們品著茶。

“哈!瞧我,只顧著一個勁兒地自憐自傷。”她愉快地說,“現在該你了。你今年三十一歲,還沒結婚?”

“這麼說吧,”他說道,“能像你這樣行事、思考和談吐的女人可謂鳳毛麟角啊。”

“天哪!”她很嚴肅地說,“你可不能指望年輕女人都像我這樣說話,很多東西是需要經過歲月沉澱之後才能獲得的。她們太年輕了,此為其一。其二,普通男人一旦發現某個女人擁有類似腦子的器官,他們就會驚慌失措。你肯定也遇上過不少腦子好使的女人,可是越聰明的女人就越善於把自己的才智藏起來,不讓你看見。要找到奇特的甲蟲,就必須四處亂挖,這裡踢開幾塊石頭,那裡搬起幾塊板子。”

他們又開懷大笑了。

“我將來會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單身老頭兒。”他說。

“不!不!你不能這樣!這是不對的。其實這個下午你不該來,因為這條路的盡頭只是一座埃及金字塔。沒錯,金字塔是很壯觀,可裡面的木乃伊能陪伴你一輩子嗎?你想去哪裡?你這輩子到底想做什麼呢?”

“我想去看看伊斯坦布林、賽德港、內羅畢、布達佩斯;我想寫書,我想抽遍天下香菸;我想從懸崖上掉下來,在半空中被一棵樹接住;我想在午夜摩洛哥的黑巷子裡遭遇幾下槍擊;我想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子。”

“哈,我可沒辦法滿足你所有的願望。”她說道,“不過我也曾四處遊歷,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地方,其中大部分我都可以跟你介紹一下。另外,如果你今晚十一點橫穿我家的前院,我可以用一支南北戰爭時期的火槍射你,這樣能滿足你們男人的冒險欲嗎?”

“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

“你想先去哪裡呢?你知道嗎,我可以帶你去,因為我會念咒語。你儘管說吧。倫敦?開羅?噢,開羅絕對能讓你容光煥發。好吧,咱們就去開羅吧。你現在全身放鬆,給菸斗添一把好菸絲,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靠著椅背,點燃了菸斗,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全身放鬆地聽著她說話。

“開羅……”她說道。

時光就在珠寶、窄巷以及埃及沙漠的熱風中流逝。開羅的太陽是金色的,尼羅河進入三角洲的流域特別渾濁。有一位年輕的姑娘在金字塔頂飛快地攀爬。她開懷大笑,叫他別待在陰影裡,快到陽光燦爛的金字塔頂上來。他快攀到頂了,她伸手下來,拉著他登上最後一級臺階。然後他們騎在駱駝背上,歡聲笑語,駱駝大步流星地奔向獅身人面像的龐大身軀。深夜,在當地民宅裡,他聽到錘子敲打青銅和白銀的叮咚聲響,還有一陣陣絃樂漸漸變弱,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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