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裹上嚴實的狐裘, 艱難爬出馬車。寒風中裹挾著雪花呼嘯而過, 阿四慢慢挪步進屋,在燻有地龍的裡間長長地舒一口氣:“可算是回來了, 這種天氣在外面奔忙, 可真是難受極了。”
“再沒有比風雪日趕路更費神的了。”雪姑雙手接過阿四身上披的狐青裘放在木架上打理整齊, 屋內早備有熱湯與湯餅, 阿四大步走到桌前,坐下大口吃起來。
略帶辛辣滋味的熱湯飲入喉, 阿四立刻感覺渾身升起酥麻的暖意, 懶洋洋地靠在憑几上, 半眯著眼欣賞狐青裘。
這可是阿四在龍尾縣行宮附近的獵場親自獵來的青狐,時光荏苒,她也是能獵殺狐狸的人了。
今日能獵狐, 來日獵狼、獵虎亦不遠矣。
懷抱這份自吹自擂的愉快,阿四幸福地閉上眼小睡一會兒。慣例,晚間會有一場接風的小宴, 她得養足精神,再去向皇帝阿孃問安。
或是片刻, 亦或是過了許久,阿四迷迷糊糊地被人從睡夢中叫醒,朦朧地睜眼探看四周,天色昏暗, 不知睡去多久了。
阿四下意識伸出手往身邊摸了摸,想起自己晚上還要往甘露殿去, 立刻翻身坐起,預備下床之際終於看見了不遠處坐著的人影。阿四眯起眼辨認,困惑道:“阿姊來了,怎麼不點燈?”
來人正是姬宴平,她手掌拖著下巴,手肘抵在高几上,輕輕打呵欠:“我看你睡得正香,也眯了一會兒。下午在城外迎接太上皇不成,後來跟著淑太主一家子往公主府喝了好一頓酒,不想緊趕著再吃一頓酒菜,正好你睡著,我們都晚點去,也有個正當的理由。”
“阿孃那頭有人來催過麼?”阿四隨手扯過一件外裳披著,挑亮燈燭,取過雪姑準備好的衣裳靴襪穿好,再向外面叫宮人來。
“沒呢。”姬宴平倒是難得一身配飾俱全的華服,“天剛剛才暗下來,陛下應當是讓人去請了淑太主以及舅舅一起赴宴,應當過會兒才來催我們。”
宮人們進門先點上屋內四處的燈火,緊每日更新日漫韓漫最新完結小說,搜尋Q君羊5②④久零八1九貳趕慢趕地取來各樣物件,兩個人整理阿四的衣領衣角袖口,一人往阿四身上掛佩飾、收拾頭髮。
“舅舅啊,我還沒見過舅舅呢。我剛才是想下車與你們一道的,奈何阿婆攔我。”阿四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舅舅很是好奇,“他長得怎麼樣?和姚蕤生得像不像?”
姬宴平歪頭想了半晌也沒能憶起阿四的小伴讀具體的模樣:“可能吧,我沒仔細看。”
阿四一頭長髮睡得烏糟糟的,偏生髮絲細軟,宮人梳得小心翼翼,半天也沒能理順。阿四見宮人著急得發慌,怕她有壓力,便坐到姬宴平邊上,一副要長久坐下談心的模樣,沒話找話說:“我看阿婆彷彿對大兄很瞧不上眼,這是為何?”
“還能是為何。無非是大兄糟糕的身體讓太上皇她老人家想起舊事了。”
姬宴平將太上皇十幾歲時添了個陰陽人男弟的事略略一說,而後道:“說難聽些,若非是當初昭後有心,在昭宗面前戳穿了那人的病症,如今在位的是哪個可不好說。”
姬宴平似是想起些趣事,湊到阿四耳邊笑道:“快要鐵板釘釘的事,突然冒出個程咬金來,當時的太上皇定然是很慌張的吧?”
這爭的可不是三瓜倆棗的家業,而是萬萬人之上的皇位,泱泱大周的主人。
要是臨門一腳錯失了良機,那該是多難受的事兒啊。這要是姬宴平,恨不能這小崽子出生時就掐死,不然真是不能忍。
阿四多少知道些情況,忍不住說:“太上皇添弟弟時,才十幾歲,且沒冊封太子,應該不至於方寸大亂。”不然這男弟也不會活了兩年才死。
姬宴平搖搖頭:“這就是你不懂啦,這兩年肯定是太上皇最難受的兩年。因為從前她的身邊是沒有敵手的,沒有任何人會讓她不快樂。男弟出生後的兩年,一定是她這一世最難忘的兩年。我當初和姬難一起入學,聽了男夫子幾句酸話,便氣得掀了桌,鬧得他從弘文館滾出去為止。太上皇當年,定然是遠超我當日千倍百倍的感觸。”
阿四怔怔聽著,才想起自己上一世也是有過弟弟的。時間隔得太久,她都快忘卻了。原來,太上皇也會有因為性別而遭受不公的時候嗎?
是了,怎麼可能沒有呢。
一個家族裡擁有的越多,家族中因性別被剝奪繼承資格的女人失去的就越多。乞丐家的破碗,皇帝家的江山,論起來,竟是一樣的。
笑話裡有農戶認為皇帝挑擔用金扁擔的荒誕故事,現實中,只有在對女兒的刻薄上,一模一樣。
剩下的話,姬宴平不必說,阿四也已經明白:“太上皇已經是一個可以言行無忌的老人了。”
太上皇年紀大了也不用再盡力做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她不必再隱藏微小的情緒,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露出來。
她厭惡當年那個被利用著差點害她失去天下的孩提,真心實意地盼望那個孩童死去。而在數十年後的今天,這份厭惡也蔓延到另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太上皇對自家血脈的期許大約也來源於此,昭宗對子嗣血緣的過分追求推動了太上皇繼位,同時也將這份執著留在太上皇的心底。
太上皇未必不知道自己這點帶著偏見執念會給姬若水和阿四帶來影響,但她已經過了需要在乎這些的年紀了。無論是皇帝、太子,還是姬若水本人,她們都會包容太上皇的情緒。
老人陳舊的觀念在新一代眼中或許有那麼一些不合時宜,但沒關係,當家做主的已經不再是她了。
阿四輕而緩地彎起唇角,最後露出燦爛的笑容:“啊,沒想到阿姊也會有共情別人的時候。”
姬宴平哼道:“那是因為我不能像燒去凌煙閣一樣,放火燒興慶宮。”不能解決別人,就只能反過來勸說自己。
不知不覺間,梳髮的宮人早已退下了,阿四細密的頭髮被宮人用金絲纏的紅繩紮成兩角。
阿四左右甩動,有些不習慣:“在行宮總是隨便綁一下就出門,再梳起來總感覺緊繃的不舒服。”
姬宴平說:“那就散著。”
“我可不想被言官揪著小事不放,太煩人了。”阿四把狐裘再次穿上身,寶貝地拍拍衣袖。
姬宴平瞧出阿四的小心思:“這是你自己獵的狐皮?”
阿四驕傲道:“是呀,是不是很完美?”
雪姑正是曉得阿四心中這點小驕傲,所以才在室內打理這件狐裘,特地將搭衣服的木架放在裡間,保證阿四能隨時隨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姬宴平不嗇誇讚:“我們阿四騎射確實進步神速。”
晚上的小宴上全是親人,唯一的生面孔就是王璆。
阿四努力剋制自己才沒有把眼珠子粘在王璆身上,好一張珠圓玉潤的面孔。
淑太主的保養秘方一定是傳授給王璆了,年近四十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皺紋,眉眼間尚且能瞧出年輕的俊俏,只是稍有些圓潤了。
在心底找補半天,阿四還是沒能忍住,扒拉姬宴平說小話:“怪不得阿姊方才說不出舅舅和姚蕤像不像……我看就是淑太主親自認,也未必能看出來哪兒像。”就算王璆名字裡帶球(同璆音),也不該真胖成圓球啊。
姬宴平可比阿四沉得住氣:“反正不是我後院的男人,管他長什麼樣子。像不像的,還不是做阿孃的一句話的事。”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小舅舅色衰得這麼快,真是讓人擔憂他的婚姻啊。
幸好是生在淑太主家,又萬幸是獨男,有整個公主府做後盾,不然這樣放任體重的男人,很難在妻家抬得起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