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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覺始自然認得這幾個弟子,頓時問道:“狄桐也生了心病?沒聽說啊。”

於觀真便將狄桐與自己所說瘟疫村那位母親的故事又說了一遍,又道:“想來人體大病初癒,本就虛弱,又遭受這樣的打擊,自然痛苦難當,絕望無助,總要有個時機緩和,說不準能抹消許多悲劇。”

“正是這個道理。”方覺始贊同,“許許多多的人不是真的非死不可,只是一時想不開,或是時間長久,自己也將自己折磨死了。”

崔嵬又將飯碗舉起,並不再加入對話,他夾了幾筷子蔬菜,耳中聽著兩人交談,知曉於觀真竟記掛著小石村裡狄桐提及的小事,甚至比自己想得更周道,更全面,不覺得心中生出些許柔軟的歡喜來。

此事自然不小,可對縹緲主人而言,如過耳煙雲一般,他原還以為,對方根本不會記得這件事了。

崔嵬不知為何地感到愉快,就在他想要微笑的時候,又很快冷靜下來。

這並沒有什麼可愉快的,只是世間在尋常不過的事,誰說縹緲主人便不可關心世人,他關心了,那很好,與我並沒有什麼干係。

七情六慾是修行最大的阻礙,崔嵬細細地咀嚼著米飯,唇齒間泛出微弱的甜意,他全不動容地吞嚥下去,看上去冷酷地近乎一尊石像。

他更不應有關。

飯後三人換上新衣,在窗邊看著月頭慢慢偏移,直到過了子時,忽然霧雨濛濛起來,水青色的山間裡傳來低悶的號角聲,活像幾十座山一同在發出聲響。

於觀真心中全然沒有總算把這天過去了的暢快,他皺眉道:“下雨了還過盤王節嗎?”

“錯了,盤王節才要下雨。”方覺始難得凝重道,“這雨是大巫祝祭舞求來的,沒想到,他竟真擁有這樣的神力。”

與白阿姐相同,自從得到大巫祝的新命令,勾烏洞阿的態度就變得平和甚至有些熱情起來了。

他從霧雨之中撐著竹筏行來,虧得能認出路,待三人上船時,甚至還熱情地幫他們扶了扶帽子跟腰上的五色彩帶,與白天簡直判若兩人。

要不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確確實實就是被於觀真踩了一腳的勾烏洞阿,他們簡直要以為這人被迷了心。

盤王節當然不會等人,勾烏洞阿心急火燎,他用一竿長篙飛也似的衝破水霧,連帶著細密的雨霧,這些雨並不大,更不密集,倒更接近極纖細的線,叫人幾乎能捲起來般,落在身上也並不感到溼冷,只是一種極淡的涼意。

天地都在往他們的身後跑,遠處傳來急切雄壯的鼓聲,還有長長的號角,還極長的一種洪亮之聲,如同巨人在遠處高歌著,那黑色的山脊是他的腰肌,潺潺的流水是他的歌喉。

這聲音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卻似乎還能傳到更遙遠的地方去。

方覺始不覺悚然:“這是什麼樂器,竟有如此渾厚的聲音,恐怕能傳出四五百里吧。”

縱然於觀真對這聲音也極為驚歎,可想到一種樂器能傳出數百里,仍覺得荒誕可笑,又聽勾烏洞阿道:“哪止四五百里,足能蔓延千里呢,這是我們這兒特有的山鼓。每隔十座山就有一隻,等到盤王節,就挑十個精壯有力的漢子,叫他們在山鼓上跳盤王舞,每座山自然會互相呼應了。”

顯然方覺始沒信,他用中原話對崔嵬道:“你說真的假的?”

崔嵬並不作答,倒叫勾烏洞阿很不高興,皺眉道:“嘟嘟囔囔的說中原話,是不是在說壞話!你們這些外來人真沒禮貌,虧得大巫祝要我們好好招待你,要不是大巫祝的命令……哼,我現在已與白妹一起了。”

崔嵬問道:“我聽白阿姐說,大巫祝給了她一樣任務,要去好幾日,勾烏洞阿也是?”

勾烏洞阿謹慎道:“是啊,不過你們可別想打聽這秘密。”

這悠揚的樂聲渾厚而雄壯,充滿著古樸跟荒涼的氣息,等到船彎過一大簇白茅草叢,破開漁火而來,他們才看見眼前早已開始的祭典,有無數的鼓,女子頭上頂著的,男人腰上抱著的,還有在載歌載舞的歌娘腳下踩著的,苗疆人舉著特製的火把舞出四條翻滾的火龍,從左到右,照得整個場地都亮堂堂。

不知什麼材料,一點也不怕水。

坐船來的不少,大多將場地擠得滿滿當當,人頭攢動,還不如坐在船上好,倒是勾烏洞阿高高躍起,很快就往上走,三人順著他的身影才看到高高站在竹樓上的大巫祝。

沒有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還有十幾位黑衣祭司安靜地隱沒在黑夜裡,只有偶爾飛起的龍火能隱約看見他們或老或少的面容,沒有哪怕一個人敢去仰望大巫祝的面容,他那穠麗的面容上流露出的並不是喜悅,也不是寂寞,而是習以為常。

於觀真不知道為何,目光竟全然不受控制,他喃喃道:“誰都沒有看他。”

這場面實在盛大,自然也吵嚷,只有崔嵬聽清了他在說什麼,不覺也將目光移向大巫祝,此刻,那人竟立刻將目光轉來,不偏不差,四目相交,叫人心底頓時一涼。

自當年那件事發生後,他終於與這位喜怒無常的大巫祝再次相見,崔嵬如今已經明白那件事意味著什麼了,於是低下頭來深深對這位大巫祝行了一禮,談不上後悔,更說不上什麼愧疚,這天底下的事從來都是各有各的道理。

只是崔嵬同樣明白,進入苗疆的那一刻起,沒有選擇殺死自己的大巫祝已經給足了情面。

大巫祝並沒有看他太久,而是很快就拿起鼓槌,敲響了身旁的一面獸皮鼓,這聲音更是驚心動魄,哀轉久絕,如同深山中萬獸長嘯。

苗疆的人突然安靜下來,他們仍在匯聚,從四面八方,從各處山水之脈裡,因而有許許多多的歌聲一同響了起來。

合唱別說這麼多人,縱然是百人,能齊聲都已了不起,這些人聲調各異,全無指揮,竟唱得很清晰,生出令人不敢冒犯的神聖來。

霧雨濛濛,卻澆不滅火龍,澆不熄這熱情。

這首歌的音調十分奇怪,歌詞也離奇:“盤王高高,雲朵采采,大嶺生是盤王骨,江流原是盤王血,嶺高千載承風雨,江流萬年永不枯,日月神明來相配,化作他與盤王妻。庚生盤王草青青,庚佑盤王身白白,願我盤王福壽久,無災無病一身輕……”

這首歌說來倒不難理解,青山江流應當都是比喻盤王的功績偉大,日月神明既是情侶,在這裡就意味著他們夫妻恩愛。庚生盤王,說的是盤王認庚樹爺做新父,意為新生,因而後面的幾句話都如同祝福新生兒一般。

歌才唱到一半,眾人忽然驚呼起來,原來是空中倏然躍起一名手持彎刀的少女,她做普通苗女打扮,掠過諸位祭司,直奔大巫祝而去。

她看起來小巧纖細,身體輕盈得幾乎沒有斤兩,如同夜間的螢火漂浮著,可那把彎彎的刀卻斬出萬千月色。

那簡直是把妖豔的刀,一瞬間斬出數萬刀纖瘦的新月,那藍湛湛的光舞成密不透風的圓月,擋住了上前來的數位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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