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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面對大巫祝,逃避苗疆的追捕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人,用法術掩人耳目再容易不過,加上黑衣祭司們都被調去舉辦九神大典,對他們的搜捕也無意間鬆了許多。

當他們離開林子時,之前的那艘船竟出現在水邊,裡頭的事物一樣不少,於是由崔嵬執竿,划向了曾經落腳的吊腳樓。

果然沒有人發現,連吊腳樓裡都是原來的模樣。

厭瓊玉休息了沒有多久就開始吐血,方覺始診斷是急火攻心,可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只能熬幾貼藥給她喝,可人仍是渾渾噩噩的。

待過了兩日,苗疆幾乎到處都張燈掛彩,從山的這頭燃燒到那頭,夜間都顯得如白晝般亮堂堂的。吊腳樓裡仍舊充盈著柔媚的月光,淒冷地照在厭瓊玉蒼白的小臉上,那些歡慶的山音時常傳來,嘲弄著這個近乎死去的小姑娘。

大夫慎重著臉色道:“她心力衰弱,大巫祝那番話無異於又殺了她一次,先前不過是逞強而已,這樣的身體也沒法使用織夢術……要是她始終不肯醒轉,今日恐怕就是最後一天了。”

方覺始說這話時很有些小心翼翼。

“我明白了。”於觀真略感一陣煩躁,可面上並不顯露,只是淡淡道,“她要是實在醒不過來,不必再治,她自己選了這條路而已。”

方覺始看著他走出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嘴唇抖了抖,不由得為自己之前的小心翼翼氣惱起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對大巫祝保下這個小姑娘,多少有幾分感情在,並不是個真正冷酷的人。可是如今看來,他還是我所想的那種人!”

崔嵬追了出去。

在丹陽城感應到崢嶸的時候,崔嵬就來到了王磊之的家門外,自然聽見了所有的對話,他知曉縹緲主人對自己的徒弟做出何等殘酷之事,那個叫做白鶴生所說的事恐怕不過是其中一件而已,這幾日相處下來,厭瓊玉分明天真可愛,性情卻有驕橫妄為之處,他也略有所感是由誰言傳身教。

正如大巫祝所言,這樣的情自私、殘忍、冷酷,難道就不配被稱為情?

崔嵬很明白自己對於情愛之事,看法向來與常人不同,就連玄素子前輩也曾與他說過,世間種種難關他都可渡,唯有情一字,不可深放,只可見、可看、可想。

然而此時此刻,崔嵬只是感覺到好奇。

他想起夢中那戲謔的笑容,想到緊貼在臉頰上柔軟而炙熱的吻,世間種種紛亂鮮豔的色彩都褪去,天地彷彿未著色的畫卷,枯槁得只剩墨色的線條。

唯獨於觀真在其中活起來。

你想要如何對我?是如常人般喜愛我、祈求我、溫柔地待我好;還是傷害我、放棄我、叫我止不住的難過。

你對待那個年輕人,對待這個小姑娘,總是給予他們希望,又毫不留情地放棄。

也會這樣待我嗎?

崔嵬慢慢地走近了於觀真,對方警覺地轉過身來,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神態有一瞬間的鬆懈,又很快變得泰然自若起來。

“怎麼了?”

崔嵬聽見自己說:“你的傷如何了?”

於觀真的眼睛裡有一瞬間的困惑,片刻就被溫柔、信任與依賴取代,他彷彿將全身鎧甲都卸去的刺蝟,縱然沒有說出口,崔嵬也明白他此刻在想什麼。

可是很快,於觀真的神情就變了,從那雙漆黑的眼瞳裡燃燒起濃烈而明亮的火焰,他看著崔嵬的樣子,彷彿並非得到一句關心,更不是一句體貼,而是后辛草淬鍊出來的毒渣,沼澤地裡的汙泥。

他冷冷地回答道:“不勞掛心。”

這一路來,方覺始不知道嘀嘀咕咕過多少次於觀真的變化多端,說他自私冷酷,變臉比翻書還快。

崔嵬向來不為所動,可此刻,他卻好似撥雲見月般恍然大悟,心忽然發燙起來。

於觀真想對誰好,就對誰好,想對誰不好,便也對誰不好,因此他自己的心思被別人掌控在手裡的時候,無法自拔地感到快樂與痛苦時,同樣全力去抗拒。

這實在是他生平來從未體會過的奇異感受。

崔嵬新奇地品味著,竟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在九神大典敲響第一聲鼓時,厭瓊玉醒了過來。

少女憔悴得幾乎沒了之前的形貌,她睡在枕頭上,頭髮都少去光澤,大而黑的眼睛此刻已不再是靈動的光,反倒顯得有些許空洞,大夫溫柔地凝視著她,又在於觀真到來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厭瓊玉凝望著不動聲色的於觀真,心中不免泛起一陣委屈與悲涼,這個曾令她感覺到恐懼、屈辱的男人,此刻竟變成唯一的安慰跟寄託。她的心裡已經留不住這樣充沛的情感了,很快那些感覺就從心裡流出去,從四肢百骸散走,令她覺得自己即將要死了。

“師尊。”厭瓊玉微弱地呼吸著,她的胸膛在被褥下起伏,看上去與屍體並沒有什麼兩樣,“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於觀真只是坐在她身邊,客觀又鐵石心腸地回答道:“確實,大夫應該說得比我更多,何必問我。”

是啊,我有什麼可期望的,難道我期望這個男人會為我流淚,會如同真正的親人那樣對我好嗎?

厭瓊玉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的嘴唇動了動,天性裡的倔強與逞能又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反正就快要死了,說什麼又有什麼緊要,如果眼前這個人出手,指不定自己還死得沒這麼難看,她掙扎著想要說些話出來,卻聽對方道:“你怕死嗎?”

這話叫厭瓊玉呆住了,她的心跳動緩慢,腦子卻還算清醒,大夫說她如今已與迴光返照相差不遠,她也斷了活下去的念頭,如今聽於觀真如此詢問,只覺得堅定的心又鬆動起來,不由得流下淚來,抽泣道:“我不想……”

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可是我……師尊……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只是在說大話。”

厭瓊玉的臉已接近灰白色,溼潤的睫毛黏糊糊地粘在眼角邊,像是隻可憐的落水狗,有個開頭接下去就好多了,她被湧上來的鮮血哽住喉嚨,抓緊了床板吐出一大口血來,望著那些溼潤鮮豔如后辛草的痕跡,知道自己也許要永遠停留於此,又感到一陣輕鬆。

“對抗大巫祝,顛覆整個苗疆。”厭瓊玉吐完血之後好多了,雪白的臉蛋上更顯出種灰青色來,低聲道,“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可笑呢。其實苗疆的人不都是壞的,我來這裡已有一個月了,有個住在我附近的娃娃,還將自己的糖送給我,我縱然真的能成功,那個孩子卻說不準再沒那麼快活了。”

“可是我想到這些都是罪窟的人換來的,我就止不住地恨這群人,覺得他可愛的小臉也惹人厭憎起來。”

厭瓊玉的淚水從臉頰上滑落下來:“師尊,我好痛苦,我聽中原人說修行要斷絕七情六慾,你們想要成仙的時候,也要遇到這樣的難題,這樣的難關嗎?我要是死了,豈不是……豈不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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