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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恐怕得問崔嵬,我只是個西貝貨。

於觀真凝視著她,一時間動了動嘴唇,說不出什麼話來,這一路行來的時日裡,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小說、電視、甚至是電影裡所上演的作品,那些濃烈的愛恨情仇,那些激盪的情感與暗流洶湧的情節,是危險的源頭,是凡人不甘於平凡時渴求的東西,可以身在局外好好欣賞,然而一旦投身入內,就感覺到可怕了。

他自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面對這些事情時,只能以保護自己的方式自私地進行選擇——好比說是白鶴生,為了保護自己,他能毫不猶豫地刺傷這個成為加害者的受害者。

然而崔嵬、大巫祝、玄素子,甚至是阿靈,他們都已然超脫這方面了,甚至能夠進去走一遭,再安然地踱步而出。

大巫祝選擇厭瓊玉時,不管後者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槐庚則是他的第二套方案,假使厭瓊玉無能,那麼痴迷追隨他的槐庚,必然會成為第二個大巫祝。

直到整個苗疆徹底更改。

“沒關係。”最終於觀真只是如此說道,他的神態很冷淡,甚至與面對大巫祝時並沒有什麼過多的差別,好似什麼都不能叫他心動神移,“死也是一種選擇,人世間有許許多多的選擇,你選擇自己喜歡的不就可以了,逃避又如何?難道人家有為你受過同樣的痛苦嗎?”

“只不過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於觀真很溫柔地蠱惑她,“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能改變什麼,難道你不想看看大巫祝體驗你現在的感覺嗎?”

“可是……”厭瓊玉的眼睛裡放出光來,她痴痴地看著自己的師尊,低聲道,“我能做得到嗎?”

於觀真嘆了口氣,他忽然有點兒明白大巫祝說厭瓊玉未戰先敗時的無奈感,然而這個少女如此年輕,缺乏閱歷,她本身的勇氣已勝過許多人了,值得更多機會:“要是不做,你便確確實實就是做不到了。你想,石頭丟進湖裡蕩起漣漪,縱然不能攪渾,卻也變成有塊新石頭的湖,而絕非是以前的湖了。”

這樣的話,厭瓊玉還從未聽過,她的眼睛裡又重新亮起光彩來,聲音不由得輕輕顫抖:“可我要是害了我喜歡的那些人呢,我要是叫整個苗疆都化為烏有了……”

“你對大巫祝說的話,自己反倒忘記了嗎?”於觀真反問道,“你決定殺死大巫祝那一刻起,無論成功失敗,苗疆同樣會動盪,區別只在大小。即便后辛做了這麼多事,苗疆仍有人要與中原通婚,你們當初如此排斥熟苗,如今不也成為習慣,百越甚至已經混居,反倒是真正的生苗隱居山野之內。”

厭瓊玉一時不答,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如夢似幻般地說道:“師尊,我只是為了自己,就像他們也只是為了自己一樣。苗疆如何啊,其他人如何,那不是我要想的事,那是貪心的,有野心的人要去想的,我不過是不想自己再揹著那樣的痛苦,也不要我的族人繼續那樣折磨的生命,是……是這樣嗎?”

“不管是對是錯,是你想的,你覺得對就是對的。”

“這樣啊,我好像終於明白了后辛為什麼要那麼做。”

厭瓊玉柔柔地笑開來,她似一下子就長大了,儘管臉色仍舊是那樣蒼白,可眉目裡的光彩又很快回來了:“師尊,你以前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話的,你總是看我一眼都嫌多,我原本是很討厭你,很恨你的,現在又知道了,你心中還是待我很好的。要是我活不過去,就這樣死了,你便將我的屍體拿去吧。我體內有神血,喂蟲喂蠱,一定能養出很厲害的東西來。”

於觀真不由得汗顏,心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想著這麼恐怖的事。

可見她神態自若,顯然是習以為常了,又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想厭瓊玉如花般的年紀,在現代也不過要費心升學的事,說不準還能暢暢快快早戀一番。

這與遇到白鶴生時又感覺不同了,很可能是因為厭瓊玉對他來講實在無害。

於觀真忍不住又說道:“也不必勉強,哪怕你決定什麼都不想管了,什麼都不做,安安逸逸過自己的人生,指不定也能氣得大巫祝七竅生煙。”

厭瓊玉聽到這樣頑皮的話,忍不住撲哧一笑,她的眼睛又再慢慢閉上了:“師尊,我爹爹媽媽不在了,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惜我,我沒什麼可報答你的了。”

……這也算好嗎?你都打算把屍體給我了,還不叫報答?

於觀真忍不住想起剛見面時厭瓊玉抖得快成玉米棒的模樣,他沉吟片刻道:“我倒也沒給你什麼。”

只不過是原主人,實實在在失敗得一塌糊塗而已。

人到底得做成什麼德行,才能叫幾個徒弟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同樣,於觀真更深刻地認識到了崔嵬到底是怎樣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不為外物所動,不因一切悲喜,正如同大巫祝說玄素子那般。崔嵬終有一日會變作那樣的人,渺渺煙雲,芸芸眾生,他將視為平等。

倒不如說,他現在就已是這樣做了。

如此想來,於觀真對厭瓊玉不由得又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憐憫:我們這兩個倒黴蛋,何苦到苗疆來受害,你要是老實待在縹緲峰,我老實留在丹陽城,指不定什麼事兒都沒有。

不過厭瓊玉可以不來苗疆,他卻是非來不可,畢竟要命。

於觀真更是意興闌珊。

外頭方覺始趴著偷聽了會兒,跑來跟崔嵬嘮家常,山音猶如洶湧的波浪一般層層疊疊地湧來,吊腳樓外的天空還覆著不自在的灰藍,天尚未明,朦朧的橘色光暈在雲層上。

“他真奇怪。”方覺始拿捏不好該不該說於觀真的想法有問題,不過託著自己的下巴道,“不過話說起來,多少還是有那麼些動聽的,說不定以後可以用到織夢術裡頭去。不愧是邪魔外道,把自私自利說得那樣理直氣壯,我聽了都覺得好佩服,幾乎就要信了。”

崔嵬靜靜地說道:“又有什麼不對呢,當初莫離愁滿門被滅,劍閣不願收他,他便轉投縹緲主人門下,終於得償所願,報復此仇。各大仙門震怒,指責他殺戮太過,然而對莫離愁而言,兇手一人便能消除百來口人命與他這幾十年的痛苦不堪嗎?”

“嗯?你當初不也一樣不贊成嗎?”

崔嵬只是點了點頭:“我確實不贊成,只不過他們如何想的,我卻是一清二楚。”

“奇奇怪怪。”

崔嵬輕笑了一聲,又看向了遠方蒼藍的天空,他知曉這世上的人對待愛恨情仇的種種反應。

一廂情願的情愛,總是有人強取豪奪,有人諂媚逢迎,還有人一心一意地守護與犧牲,有些好,有些壞,正如大巫祝所言,為人喜與為人厭惡,皆不能抹消此情。

位卑者惶恐,貌醜者畏怯,掌權者患得患失,就連智者都會變得痴愚。

這些崔嵬都是很明白的,然而不知為何,他腦海之中浮現的卻是昨日於觀真神態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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