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他沒見過永璉會這樣冷笑,笑得陰冷如斯,彷彿一口古井漣灩了百年月光後留下的寒氣。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了,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復有那樣慈顏微笑的溫柔,一轉身只見他無邊無際的冷,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面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璉,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彷彿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回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來,君知回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麼叫做悲哀。“君知沒有回來,回來的是永璉。阿盼娥,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想勉強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來了啊,我好開心。”阿盼娥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制的和袖掩心,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你怎麼都不會變?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從背後抱著他拖住了他的腳步,愉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留下來不走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書童用疑惑的眼睛望著他和阿盼娥,他還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有些溼溼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現在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只能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他的手不自覺地捋起了她額前的長髮,露出了剛才擦傷的那個危險的、毫釐之差就會要了她的命的傷口,血染紅他蒼白的手指,是溫的。

阿盼娥抬起頭來,她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還有我——也很想你……”

心裡有一根弦很痛,細細的痛,卻痛得牽腸掛肚讓人無法呼吸。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阿盼娥的臉頰上,那一刻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他低聲說: "傻瓜,回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麼會——留下來呢?”

她看見了他垂淚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滿了亮光,然後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來,落在了她臉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間,她本已經模糊的視線更加模糊,卻被那眼淚的光照亮了瞬間,看見他的眼神——看見了她自己的眼淚就自己掉了下來。

總是讓她想哭的君知,終於有一天讓她徹徹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樣,這次不是為了心痛不是為了憐惜,卻是——遺恨!是遺恨,遺恨她終於失去了他,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遠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稱呼她一聲“痴子”,只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移開,只聽他低聲說:“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阿盼娥身前離開,自寶福面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帶上了門。

輕微的“格拉”一聲,門關上了,在阿盼娥和寶福眼中便是永遠地關上了。

書童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麼事要離開我們?我們有什麼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沒有哭過這許多眼淚,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只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她傻嗎?她卻懂永璉的心,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所以他不肯回來——他的恨不讓他回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永璉這幾年來做了些什麼呢?做了什麼讓他再也不能回來,只能穿著非男非女的衣著在陰暗的影子裡遊蕩,像那種半夜裡不得其門的回家的鬼,沒有人能寬恕他的罪。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三十八名,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璇、成哲親王永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葉赫納喇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子失勢——所以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瞭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回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髮,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恁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紋絲不動。他並非說謊,他說的是實事,這些訊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會打聽訊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寶福滿目蒼涼,“他只不過是……”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永璉只不過是……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孃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裡想什麼。”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實事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吧?

阿盼娥聽著他們男人的對話,心裡糊糊塗塗的。謀反,那個微笑起來誰也沒有他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麼叫做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的感覺,也許她不太瞭解所謂“謀反”是怎麼樣嚴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負的話,他是不會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裡?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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