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主席,这处院子…跑手续挺费劲。但您要得急,今儿个我们也尽全力给您办齐了。”
女人过钥匙时,那重量和质感令她指间轻颤了一下,又礼貌向身旁满头汗湿的工作人员致谢:
“辛苦你们了。”
“修复这个院子,还要麻烦你们多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能够跟香港同胞合作也是我们的心愿…我们知道您行程紧张,但还要麻烦这些天儿您能抽空接受一下媒体采访,他们想要为您做一个专题报道。”
工作人员把话说完后,又赶紧抬手擦汗。北京的六月像一口蒸锅,把人的魂儿都焖得半透明。
然而雷宋曼宁只是轻轻点头,目光再度游移起来:
“采访可以,不过要等我看完这处宅子。今天不方便。”
她的“不方便”说得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追问的清冷权威。对方立刻识趣闭嘴,只在旁边尴尬一笑,递上一瓶刚从移动制冷箱里拿出的冰矿泉。
她谢过,没接,视线依旧停在院落深处。
那株西府海棠的树皮裂开,像干涸的旧伤。墙根的砖青黑一片,那是北京城特有的土腥味,被千百年酷暑寒冬熬出的疲态。不间断的蝉鸣吵得刺耳,却也显得院落更空、更被人弃之如敝屣的寂寥。
她往前走,脚步轻,却在空荡的地面上敲出一点点闷声。
每迈一步,胸腔像缩紧一分。
因为这里,是齐晟出生的王府旁支宅院。
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我祖上住过更好的,可如今只剩这处最像家的。”
当年北上谈生意时,她来过几次。
最后一次,在初夏时节的后花园里,她接受了那男人笨拙又深情的告白,而如今,自己却成了一个迟到得荒唐的过客。穿过影壁时,热风迎面扑来,卷着灰土,像是不愿让她忘记———
这里不是香港,不是圣彼得堡,也不是她曾和他漫步的涅瓦河岸。
这里是齐家,他少年时代的院子,他的根……
工作人员小跑两步,与她保持半步距离:
“宋主席,厅房那边我们简单清理过,不过有些房门年头久了,怕您进出磕碰,这几天会给您重新做个临时框架。”
而雷宋曼宁没太在意地“嗯”了一声,不冷不热。
她的高跟鞋踩上青石板,看到前方倒塌半边的厢房时,忽地停住。梁木烧焦过的痕迹以后清晰…像是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战火。这院子荒败太久,却隐隐可见昔日的端华格局。
而那些雕花门罩、碎裂的水缸、风蚀的砖纹…都像在向自己控诉岁月无情。
见她止步不前,文物单位的负责人赶紧解释:
“……这片是文革时留下的损伤,一直没有修缮,不过我们会按历史原貌复建,不会乱来。”
“复建?”
雷宋曼宁转头,眼神锋利得像没入鞘的刀。负责人被那一瞥看得背脊一紧:
“当然只是外观复建!我们知道这处宅子历史特殊,不会破坏它原有的结构……”
听过这解释,她淡淡点头,眼神重新投向那片残垣断壁。那眼神太安静,却像把所有躁动的蝉鸣都压成一片死寂。
而后,她又轻声说:
“保持原状也很好,让世人记住它受过的苦。”
“若以后要改建博物馆,必定也要让人了解那段过去。”
工作人员愣了愣,听出她话里的重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双脚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过一条悠长回廊,就快要接近当年被他表明心意的后花园。
当她越走入其中,齐晟的面貌也越清晰。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午后,薄暮冥冥。华侨商会大厅里壁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红茶、雪茄和旧家具混合的复杂气味。
几个穿着厚重呢子大衣的华商正围着一人,激烈地讨论着一批西伯利亚木材的运输路线和贿赂某个港口官员的价码。
那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外罩一件昂贵的墨色貂绒领大衣,朗目疏眉,亦狂亦侠,却透着能够中和那股锋锐的矜贵儒雅,宽肩阔背,像是能扛起战后的整片北亚。
他指间夹着一支哈瓦那雪茄,眼神沉静地听着众人各抒己见争高下,偶尔用低沉的俄语插上一两句关键意见,一针见血。
而自己,穿着旧裘皮,腋下夹着冻裂的画板,带着一身霜雪入内。只是个想要来碰碰运气,打算兼职文员工作维持生活的学生。
至今雷宋曼宁还记得,在一众商贾充满精明算计的环伺下,他为自己驱散那些鹰瞵鹗视,礼貌邀自己入座,为自己倒茶驱寒的动作。
他的手很稳,动作却缓,带着一种久经风雪、人间百态都看过的淡淡怜惜。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被同情,而是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