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1 / 4)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在山裡,提起金礦附近的包工隊沒有一個人不伸舌頭的。他們說:那是一些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來自全國四面八方。剛來時主要的行當是鑽山洞挖金子,再後來幹什麼都行,給錢就幹,有搞水利工程、搞建築的,還有開採各種礦石的;做大理石買賣、裝修樓房、為工廠搞防腐工程、拆船、闖煤碼頭……反正四處湧來的人多得不得了,只要能掙大錢,拼命也行。那些人都是有幫有夥的,別人僱了他們,他們再回頭僱另一些人。到他們那裡做活都是先開價,講好了條件就幹,不問來歷,有吃有住,也有出大力氣的地方……

山裡人以為我也是找包工隊幹活的人,就好奇地端量我,搖搖頭——他們覺得我這瘦乾乾的高個子不像做那種活的人。我笑了,我想也許自己真的會吃不消,不過一開始誰又吃得消?莊周就吃得消嗎?人遇到像對待牲口一樣對待他們的人,就會接受一切,直到死亡。在死亡的深谷面前,人會選擇牲口一般的生活……

在砧山山脈以西、在砧山和黿山之間的那道谷地裡,散佈著各種各樣的人。這些人都是這三五年裡從各地蜂擁而來的失業者,他們來碰運氣。一開始這兒聚集的大半是山裡的人,再後來又有了海邊小城和平原上的人,最後又吸引了南方人,甚至有大西北的人。砧山以西的那個金礦從明清時期就開始採掘,到了日本人的時候規模已經大大擴充套件。這些年它的規模比日本人經營的時期又擴大了十幾倍,其開採允許範圍已經從國家降至地方,連當地的村莊也可以動手幹。村莊經營的金礦以及地方經營的金礦都大力收購礦石,無論是誰都可以把採到的礦石賣掉,所以實際上是人人都可以採掘金礦。至於直接提煉金子,由於需要一定的裝置和技術,特別是化學鍊金術需要使用氰化物,於是政府明令禁止村民個體經營鍊金。可是一部分膽大包天的山裡人,還有外地湧來的包工隊、散在山裡的遊民,都毫不在乎地搞化學提煉。大山裡的人員組合非常複雜,天南海北無所不包。流浪漢、扒手、山民、失業工人、停薪留職的城裡人,都攪在了一塊兒。每個包工隊的頭兒都是一些多年來拼搏出來的好漢,是一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們有錢有膽,更有各種關係靠山,所以只有他們才敢放手招兵買馬,隊伍越拉越大;而隊伍越大越敢幹大事情。這情景很像戰爭年代:當時這個地方一夜之間就湧出了八個“司令”拉“杆子”。

除了開採金子之外,這一帶還有滑石礦、雲母礦、大理石礦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採石場。每一種礦物都由一些包工隊把持,而這些包工隊還要按時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主管局和公司之類交納費用。如今那些規模較大的山區水利工程,比如說穿山的涵洞、地下灌渠等等,只要施工難度大,特別危險,就全交與各種包工隊了。大型採石場如今也分屬不同的包工隊。

我一連多天在砧山西部跋涉。我對這些金礦非常熟悉,從十幾年前到現在,已經記不清來過這一帶多少次了。上一次來這裡距現在不過兩年多,變化竟如此之大。山裡的人員更復雜了,包工隊也比過去多了幾倍。每一個開採礦石的井口附近都有一個臨時搭起的“生活區”,即一溜破帳篷,或用秫秸之類架起的草棚子。這裡的一切都簡陋得很:冬天有個取暖兼做飯的火爐,夏天只有一個個地鋪,連一架蚊帳也沒有。而那些包工頭大半都住在離生活區較遠的磚房裡,有的乾脆長期住在城裡一套講究的公寓或別墅中,時不時地驅車來一次工地。準備定居的發了財的人則在海濱小城購置了更大的產業。但第一線的工頭總是靠在工地上,他要對開礦工人作紮紮實實的管束。每一個包工隊大致都有兩種工作:一是下井採礦的礦工,這工作既險又累,俗稱“賣命漢”;還有一種也不輕鬆,就是服務工。服務工負責洗衣買飯,以及除了下井之外什麼都要承擔的拉拉雜雜的一些事情。服務工主要由女人和老弱病殘者組成。

我一開始試圖在採金隊裡尋找莊周,後來才發現這希望是多麼微小。我又去滑石礦和雲母礦,甚至去了採石場和穿鑿大山的一些施工隊。

在最後一個施工隊,我終於把急匆匆的尋找放下來。因為我明白這不是一急之下可以完成的。一處施工現場讓我產生了興趣,不由得在這兒耽擱了好幾天。我心裡從小就有一個謎,總覺父親他們把一座大山鑿穿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從母親和外祖母嘴裡不知聽了多少大山的故事:而今我真的來到了父親當年的這片大山裡。那時候正因為父親他們在大山裡做苦役,所以得了個“穿山甲”的蔑稱。

眼下我看到了這麼多“穿山甲”:他們一個個頭戴柳條護帽,衣衫破爛,手裡的工具極其簡陋。他們只用地排車和小推車從山洞裡往外推石塊,連一個有軌翻斗車都沒有。他們要做的工作也非常簡單:用錘子和鋼釺在石頭上打眼,然後裝上炸藥把石頭轟碎。

我在這一帶徘徊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服務工問我:

“你這個喝‘流鍋水’的漢子,哪來的?”

這裡把流浪漢和一些手藝人叫“喝流鍋水的人”。我覺得這種叫法費解而又有趣。我說:“我是從平原上來的……”

“咦嗬!幹嗎不彎下腰做活兒?你揹著個大包走來走去的,餓不死呀?”

“餓不死。”

“日子久了,看你還有東西吃!”

她這樣說笑。我覺得這個女人很憨厚,也很實在。她端量我半天,說:“趁著身子骨還算結實,不大把抓撓幾個錢,找個地方安個家,怎麼娶媳婦?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個辦法吧。你到底打譜做什麼?”

我覺得她那非常切實可行的打算對於大多數流浪漢來講倒也不錯。不過她憑什麼斷定我是一個獨身的流浪漢呢?我感謝這種樸實的心腸,但還沒有加入他們包工隊的打算。原來這個女人也是個流浪人,這從她說話時怪異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斷。她說老家離這裡很遠,說著站起來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過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懷”。我不知以前是否聽說過重名的人,反正我一聽就覺得不算陌生。

小懷由於承擔了好多人吃飯的任務,總要不停地刷碗、洗菜。她手上的面板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間隙還要一溜小跑到一個窩棚裡去,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又轉回來。她說:“俺在那兒有個娃兒,我得給他吃奶哩。”原來她帶著孩子做工。我問她們一家都在做這個工作嗎?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隊裡打石頭。她搖搖頭說:“沒,誰知道他爹是誰!”這話把我嚇了一跳。她卻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說:“這是俺的第三個娃兒。前兩個死了,都扔在了路上。”

我仔細端量了一下,覺得這個小懷臉色紅潤,很健康的樣子。從她的神色看,這是一個非常厚道的女人。

我們在一塊兒閒扯時她又一次追問:“我看你像有什麼心事,你到底在這大山裡轉悠什麼?”我想這是一個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瞞她,就說:“我是來這裡找一個親戚的。”

小懷拍拍手說:“你看,我一下就猜對了!你肯定有個兄弟,再不就是有個姊妹讓人給拐到山裡了,是不?”

“拐到山裡?”

“就是呀!你還不知道?這大山裡邊什麼人都有,哪裡來的都有。有的是自願在山裡賣力氣的,還有的就是那些人販子拐進來的……”

“人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們還能拐男人到這裡做苦力嗎?”

小懷拍著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說你真以為那些姑娘就是為了找個婆家?說到底她們是窮得沒有錢,只要有地方掙大錢就成。咱這個包工隊裡好幾個姑娘都是那些人販子送來的。有的直接送來,有的賣給村裡。人販子一走她們就逃出來——沒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經人轉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隊……”

我感到可怕:“她們都在這兒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洗衣做飯、伺候人,都是她們了。一開始是大掌櫃碗裡的菜,大掌櫃吃煩了,剩下來的大夥兒就伸嘴了。”

我看看這片蒼蒼大山,再不言語。

小懷問:“你找的那個人什麼模樣?”

我告訴他的名字叫莊周,多高的個子、多大的年紀,還有行為特徵等等。

“你說的這樣的人多了,那些到處竄來竄去的流浪漢哪裡沒有……他是你的什麼人啦?”

“他是我的兄弟。”

“親兄弟嗎?”

“親兄弟。”

小懷嘆一口氣:“這個年頭啊,錢是好掙了,不過擔驚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砧山西邊淘金子的那些人裡看過沒?”

“我在那裡轉過好久了,沒有。”

小懷一聲連一聲嘆氣,最後勸我:“還是先彎下身子乾點活吧,這樣轉來轉去,盤纏得多少?還不如掙下一些錢留做盤纏,再到別處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帶些錢走啊。現在的人只要瞅準了掙錢的機會,千萬不能放過啊。”

我真想隨這些人鑽進山洞裡去開石頭。當然我不是為了去掙幾個錢。我的心裡有一股日夜燒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涼的血汗來澆滅。這是無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悶在心底一萬年的闇火……總之我渴望磨損,渴望折騰,渴望瓢潑一樣的汗水洗得頭髮枯黃,洗去內心的全部淤積,最終它也許能洗去我那隱隱的哀傷……哀傷啊,它總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親一樣開鑿大山,就算不得父親的兒子。

好長時間了,小懷一聲不吭。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只顧低頭做活,長時間沒有說話。她本來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談起來。可是她這會兒不說話了。後來,不知怎麼她用那雙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發覺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這樣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極其罕見的。她像是呵氣似的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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