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XXX四年七月十日
午时,突然地丶毫无征兆地想起了某一年姐姐离家出走遍寻无果准备报警之际,高高瘦瘦的像是金针菇一样的她忽然被邻居从楼上拉着胳膊带到家门口的事。
现在还偶尔被母亲指责我无情冷漠。她第一次这样说我的时候正是那个夏天,是姐姐被提金针菇一样带回家的第二天,是她趴在床上,裸露的胳膊丶腿上面遍布“红鱼”的那天。
我後来才知道不是“红鱼”,是“红淤”。
那一条条毫无章法的丶指甲盖宽的红痕在姐姐白皙的身体上轻轻凸起,我很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我只能学父母板着脸,站在姐姐床边旁听。她昨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天却很安静,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妈妈说她:“早听话不就免了这一顿打吗?”
姐姐没说话,她静静地流着眼泪。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十来岁的记忆。那是一个周五,肯定是周五,因为每到周五我的心都高高飞着,它嫌我走得太慢,跑得也不快,早就按捺不住的扇着翅膀飞出我的身体。每一个周五都是如此,我以为那个周五也是。
可我回家的时候家里气氛很严肃,来了许多大人,我尽量天真的开口“咦?怎麽这麽多人呀!聚会吗?”我不知道我的演技怎麽样,我记得颤抖的尾音还有缩回嗓子里的心脏。
没有人搭理我。
过了一会儿爸爸不再抽烟,他发布家里所有的人都出去找,婶婶牵着我去花园里坐着。她去小卖部给我买了个棒棒糖,然後让我不要多问,不要乱说话,让我静静坐在这里,她等下来接我。
于是我就听话的坐着,等着,我不长的生命中充斥着等待。
等一等,再等一等。
一等再等。
接着,被爸爸像鸽子一样放出去的大人们回来了,我以为等待结束了,迎上去,婶婶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不让我说话的意思。于是我们又向家里涌动,不长的路,速度慢的要让我也可以放慢脚步。
沉默笼罩着我,他们在说话,没有主语的话。我听不懂,渐渐地,也听不清了。
忐忑像是久违的老友一样出现了,它轻轻的抱着我,就像小时候。
我长大了,它也长大了,它永远比我大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们又一次要像鸽子一样被放出去的时候,敞开的家门边出现了邻居阿姨,接着又是姐姐。
姐姐在门口立着,鹤一样,我都怀疑要不是阿姨的手牵着,她早就摔门进房间了,就像她往常那样。
她没有甩开手,任由阿姨牵着。
大人们迎上去,千恩万谢,我的心却还是提着。我看到家门关闭,我惊慌地想往她身边凑,想,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想干什麽,我只是想凑到她身边去。可奶奶抓住了我,她给了我一巴掌,让我乖一点。
这一巴掌像是一个信号,打破了关上门以後的僵持。
我在重叠的手臂丶身体间看到那个始终扬起的脑袋,倔强的好像侠女,像高中班会上老师给放的玉娇龙。但很快,在那个火辣辣印在脖颈上的巴掌後,她趴下了。
我甚至没看清是怎麽一回事,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从门口的白鹤变成了趴在客厅中间的蚯蚓。
以前我带来福散步的时候遇到过蚯蚓,那是雨後的清晨,六点左右的样子。我带来福下楼上厕所,六点钟小区里没什麽人,于是我也没牵绳。但我还是遇到两个小孩,小姑娘一路跟随着我们,走到一个下陷的草丛边时她忽然一把将我扯向她,同时发出大叫。我被惊得一激灵,跟着她鬼吼:“怎麽了?怎麽了!”
“是蚯蚓!”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条像“ひ”形状的蚯蚓,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小女孩说:“你别踩着它!它会报复你的!”
我哪里敢呢,我抱着来福跑远了。但後来要上楼的时候我又绕了回去,我想看看它回到草丛里没有。我知道蚯蚓不该在路上蠕动,可我犹豫了好久也没能捡根树枝把它放回草丛里。蚯蚓留在了原地,留在了我的脑袋里。
那天看着趴在地上的杨星娥时我又想起了那条蚯蚓。
我依然没有捡起树枝。
一开始是拳打脚踢,我被吓得眼泪直流,可是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人们变得更加高大,简直是高耸入云。除了我和趴着的杨星娥,他们都在疯狂生长,扭动的躯体还有刺破耳膜的呵骂。後来爸爸拿出一根装修剩下的PVC软水管。
水管抽打在了姐姐的身上,上面带着的银色的螺栓还是什麽东西随着那根管子皮鞭一样一下下抽在已经蜷缩倒地的姐姐身上。
那一天好几个人打了她,婶婶拦住了爸爸和叔叔,妈妈率先被推了出去。後来他们说那是为了姐姐好,爸爸动起手来没有轻重,于是他们让妈妈去“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