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送子遠行(1 / 5)

小說:逃出母宇宙 作者:王晉康

楚馬格林發現所揭示的災變,把人類置於幾乎完全絕望的境地。絕望激起人類兇猛的鬥志,使人類的智慧之花絢爛怒放。在那個時代,多少個像天樂這樣的天才進行了卓絕的思考,提出一個個異想天開的人類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飛揚的時代,是人性神化的時代。科學技術高歌猛進,自由王國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層面俯瞰,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無意識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沒人知道哪條路通向勝利。絢爛的智慧之花可能結不出果實,或者,也許會在遙遠的時空結出果實但我們無從得知。

就像那個時代最先推行的神鷹蛋計劃。

有時不免想起一個頑童的遊戲:用萘球在地上畫一個圈,圈住螞蟻。螞蟻害怕萘的氣味,在圈內倉皇奔波,但無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這樣被打破的:一隻螞蟻在徹底的絕望中,橫下心衝過那條邪惡的白線。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無關,而是依賴於盲目的勇氣。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喬治·雅各比及手下團隊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製——“研製”這個詞用於生命顯然不合適,但人類語言中還沒有合適的專用詞。用“創造”、“創生”顯然也不妥,它們太空泛,不太適宜用於類似的目標精確的“生物改制”。一句話,人類的語言已經落後於技術了。喬治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團隊用短短8年時間實現了基因技術的大跨越,這通常需要數百年的時間才能實現。這個跨越太快了,以致於喬治曾對好友說:

“亞歷克斯,這8年的進展如有神助,我總有點惴惴不安,覺得‘過於順利’了。”

亞歷克斯笑著說,“一定是面臨的絕境激發了你腎上腺素的超量分泌。喬治,這不是開玩笑,我自己也覺得腦瓜兒比過去遠為敏捷,某個課題正處於一團亂麻的時候,過去需要數年時間才能理出頭緒,現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確的線頭。”

“對,就是這個感覺!也許,的確是腎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燒。”

多少年後他們才知道,他們的猜測並非真相。

既然神鷹蛋計劃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當然要做嚴格的實驗驗證,對“新產品研製”來說這是標準程式。不過實驗是在嚴格的保密狀態下進行。絕對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銳提出的,喬治等人當時還不能理解,後來才理解了——在深重的災難面前,不得不採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類血脈在蠻荒星球上繁衍,對此公眾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這些生下來就不吃奶的強悍的卵生崽子出現在地球,出現在鎂光燈下,那肯定會超出公眾的心理承受極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這個實驗也有其內稟的殘忍,因為對卵生幼兒不會實施任何人工救助,他們將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來,或者死亡。這種情況如果捅到媒體,又會激起人類中另一部分的強烈反對。所以,實驗如果披露,會讓《樂之友》受到左右兩邊的夾擊。

於是他們對實驗嚴格保密,甚至在樂之友內部也儘量縮小知情人的範圍。好在一般民眾並不瞭解“新產品研製”有這個標準程式,沒人來追問有關先期試驗的事。

實驗場地的選擇讓喬治費了很多心思。場地必須與外界絕對封閉,但又不能過於荒涼嚴酷。卵生人孵化後相當於兩歲的幼兒,雖然體能強大,出生即能走路(喬治參考了草食性哺乳動物的基因,它們大都具有這個本能,以便從食肉動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過於嚴酷的環境。所以對卵生人耐受環境的定位是:氣候溫和、食物飲水基本充足,沒有天敵。蠻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後應該能達到這樣的條件。

最後他選擇了離此不遠的、位於丹江水庫裡的一個荒島。丹江水庫是亞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面寬闊。這個世紀初,政府為了保證南水北調水源地的水質,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外遷,使這裡基本成了無人區。喬治選擇的這個荒島更是闐無人跡。荒島是石質雜以土質,土壤是尚未完全風化的白色粘土,長著茂密的的茅草。喬治購下這個荒島,實行封鎖,然後以飛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種子,包括微生物、昆蟲、野菜、野化過的農作物等。兩年之後,荒島的植被有了很大變化。

傍晚時分,一隻小快艇從煙波浩渺的湖面上駛來,泊在荒島邊。四個客人離船上岸,有褚貴福、魚樂水、姬人銳和賀國基辦事處現任主任林秉章。現在離褚貴福捐款那年已經有8年,老褚68歲,頭髮差不多全白了,其它人變化不大。快艇隨即開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浪。由這道浪頭轉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遠,嘩嘩地拍擊著湖岸。淡綠色的湖水極為清澈,白色的水鳥拖著長腿在晚霞中飛翔。

四人立在岸邊,等地下實驗室開門。為了保密,此處的規矩是等快艇遠離之後才開門。四人隨意閒聊著,欣賞著水天一色的風光。姬人銳多次來過這兒,比較熟悉,指著前邊一道石坎說:

“門就在那兒,但偽裝得很好,外邊根本發現不了。”

放眼望去,小島保持著荒涼的原貌,幾乎沒有人工留下的痕跡。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著,荒島沒有沙灘,水邊是拍岸浪衝刷過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緩處堆著一些類似細沙的東西,但仔細看並不是細沙,而是貝殼的碎屑、粘土顆粒之類。淺水中偶然可見活的貝類,也有小魚倏然往來。但島上景色比起姬人銳上次所見也有不小變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著很多深綠色的斑塊,多是生命力強悍的野菜或野化過的農作物,如莧菜、灰灰菜、馬齒莧、掃帚苗等。低矮的黃豆與茅草糾纏在一起,豆莢已經由青轉黃。也有低矮細小的燕麥、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經結實。草叢中,眾多的螞蚱在草尖上飛行,在疏草處蹦達,密度相當大。大家知道,這些都是數次飛播的結果,是為新人類準備的食物。

視野中也能看到幾根細長的石柱,與周圍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為它塗上半邊紅色,石柱頂上的攝像頭在微微轉動。這種石柱共有25處,是荒島地面上唯一的人造物。

門開了,喬治在門邊向他們招手,四人快步進門,門隨即關閉。地下室不算太寬敞,二百多平方的樣子,室內只有喬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個巨型螢幕前,螢幕分割成25個畫面,展示著全島的景象。畫面大都是荒島原貌,只有五個畫面上各有兩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於崗坡,有的位於水邊。喬治做一個示意,女助手把某個分割螢幕切換成整體畫面,再放大成近景。鏡頭中兩枚人蛋平臥在水邊緩坡上,外邊包著一層透明的柔性物質,透過外殼能看到黒色的蛋殼。喬治說:

“現在顯示的是1:1的畫面,所以你們看到的是真實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輕雲材料覆層,實際大小和成人頭顱差不多。”他用的是漢語。這位生物學領域的天才也是個語言天才,這些年他的漢語已經說得倍兒溜了,語調中還帶點兒老北京的油子味兒。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著問,“我總認為蛋殼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點的。”

“它是靠陽光孵化,使用黑色蛋殼容易吸熱。你們來得正好,這兩枚馬上就要破殼了。它們已經孵化了一年半。你們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破殼而出時足夠強壯,我在設計時有意把孵化時間大大拉長。所以它們不該被稱作胎兒,我杜撰了一個名稱,叫胎幼兒吧。”

“聽說你設定的孵化溫度是37.8度,和雞的孵化溫度一樣。但你是依靠陽光孵化,白天可以到這個溫度,晚上呢?”林秉章問。

“那層透明的輕雲覆層可以讓陽光透進去,但阻止熱量向外散發,保暖效能絕佳,而且在溫度超過38攝氏度時覆層變得不透光,這樣可維持一個恆定的孵化溫度。”喬治笑著說,“有關技術細節一時說不完,等閒了再告訴你們。反正好多方法都是從鴨嘴獸、鱷魚、烏龜、黑熊那兒剽竊的生物專利,再加上一些人類技術,來了個集大成。”

褚貴富搖搖頭:“但沒哪種動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證這些人蛋冬天不結冰?”

喬治讚賞地看看他:“你倒是問到了關鍵處。冬天陽光太弱,即使有輕雲覆層也無法保持那個溫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實只有28天,比鳥類稍長,是在夏天進行的。其後的孵化過程,實際是一個溫血動物窩在蛋殼內冬眠,依靠殼裡的蛋黃蛋白來長身體和保持體溫。”

“噢,是這樣啊,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真是厲害。”

魚樂水突然說:“看,這枚人蛋在動!”

喬治說:“這兩個月來經常動的,我們稱之為胎幼兒的夢遊。它馬上就要破殼了,各位先生女士,我這會兒反倒臨事而懼了。儘管我的設計非常嚴格而謹慎,儘管它們確實已經如我設計的程式進行著正常的孵化,儘管X光攝像已經顯示殼內是正常的人體,但我還是心裡沒底。比如他出生後是否不會兩足行走而只能爬行?要知道他們不會有大人來教走路,而動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式更為強大。甚至他們出生後會不會喝水?我都不敢保證。”

褚貴福不客氣地說:“是個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乾脆讓它死球算了。”

喬治苦笑著說:“對,老褚你說得對,每種生靈都具有這種本能。但在生物學家眼裡,所有‘本能’終歸是用技術途徑來保證的,它應該是隱藏在DNA中的一套嚴密程式,包括對體液內缺水狀態(渴)的不間斷監控,包括對水的物理性質的辨認,包括‘渴’與喝水動作之間的聯動,等等。這樣的生物程式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現代科學還沒有過細地破譯。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寶,又經過四十億年的錘鍊,科學還遠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傢伙,肆無忌憚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設計,可是在我的改制過程中是否無意毀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式’,真的是一個未知數。”

姬人銳笑著說:“喬治是故意危言聳聽,典型的考前緊張綜合症。”

魚樂水能體會到喬治的心理脈絡。從本質上說,他的話與少年楚天樂痴迷於“大肥皂泡應該破的,但它為什麼會變成小泡泡”是一致的。這些傻問題實際反映了天才們更深層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著慰勸:“不必過於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謝謝啦。不過小魚我得事先提醒你,對這些幼兒是不允許救助的,你在觀察實驗時必須硬起心腸。”喬治說。

魚樂水苦澀地說:“我知道這條規則,我會遵守的。”她知道喬治專案組擬的標準是: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兒如果有不低於10%的成活率,這項技術就算成功,就可以開始後續工作了。10%。也就是說,單隻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實驗中,就可能有九個孩子死去。這太殘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證自己能冷漠地旁觀下去。

褚貴福問:“在地球試驗中活下來的這些娃兒們,準備咋辦?”

喬治不由搖頭:“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裡精啊,問的都是刁鑽問題。這些活下來的卵生人的確不好處理。不想讓他們進入正常的人類社會,原因嘛姬人銳說過的;當然也不能把他們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50萬年的能源後,也就能製造50萬年工作壽命的人體冷凍裝置了——太空中冷凍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讓冷凍者復甦就不能單靠陽光來完成,因而需要超長壽命的能源。我們準備在褚氏號飛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凍裝置,把地面實驗中的倖存幼兒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類誕生時刻,能有幾個大哥哥大姐姐摻雜其中,應該更利於他們的生存。當然,這種冷凍及喚醒的程式純粹是人工程式,比不上上帝的程式,可靠性比較低,所以,冷凍人能否順利復甦恐怕要靠諸神的護佑了——如果地球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幾十光年外的話。”

褚貴福很感興趣:“噢,原來除了人蛋之外,你們還要送去幾個冷凍人?這麼大的變動你們早該告訴我的,別忘了,這艘飛船叫‘諸氏號’!”

在這些年的交往中,喬治已經有點喜歡這個粗俗傢伙了,不過仍不免遇上機會便刺他兩句。“沒錯,這艘船的名字是禇氏號,但從法律上說,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長,我沒必要事事向你彙報吧。”

禇貴福沒理會這句帶剌的話,沉吟片刻,忽然問,“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說,冷凍人經過50萬年後,有多少人能醒過來,活下來。”

“我剛才說過,如果人類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別給我扯啥雞巴法力,我要的是科學家的估計。”

他的態度很認真,喬治也收起笑謔,認真想了想:“應該有40%吧……不,我力爭達到50%。”

褚貴福喃喃地重複著:“50%。”然後他沉默著,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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