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
皇长子宴云朗的满月宴,极尽隆重奢华。太极殿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百官朝贺。
宴雪深与谢霜序并肩坐于最高位,俨然一对璧人。谢霜序亲自抱着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儿子。小家夥醒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人群,不哭不闹。
宴雪深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他们母子身上移开。他时而侧头与谢霜序低语,时而伸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儿子娇嫩的脸颊,引来孩子无意识的咂嘴动作。
他甚至会趁着谢霜序低头查看孩子时,自然地揽住他的肩,姿态亲昵而充满保护欲。谢霜序虽意识到了他的动作却并未躲闪,偶尔擡眼看他时,眼中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
这一切,都被坐在下首的楚照野尽收眼底。
他看着谢霜序低头时,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如何轻柔地调整着襁褓,生怕孩子有一丝不适。
看着他在喧嚣中,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贴近胸口,看着他因宴雪深一个靠近的动作而微微侧首,露出的那截如玉的脖颈和耳根处淡淡的绯色……
每一幕都像烧红的铁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只能不停地饮酒,试图用辛辣的液体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高座之上的温馨美满,衬得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满月宴後数日,楚照野请求觐见陛下,商讨北狄归属及相关国事政策。
他心中清楚,若公然求见皇後,必会引来朝野上下非议。莫说是他这般身份敏感的前未婚夫,便是寻常外臣请见後妃,也难免为人诟病,徒增烦扰。
只是楚照野亦知晓,陛下每日下朝後,必定会前往坤宁宫。若他运气足够好……或许,能有机会远远见上谢霜序一面。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自满月宴那日,亲眼见到高座之上那温馨刺目的一幕,他便知道自己该彻底死心了。
他本该放手,本该远走,保留最後一丝尊严。可是……做不到。
仅仅是想到或许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再看一眼皇後殿下……他心里压抑已久的想念便如决堤之水,再难遏制。
他和霜序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那麽久。他倒是希望他只是不习惯霜序在身边,可他的心告诉他,不是的……
宴雪深听闻楚照野的求见,眉头立刻蹙起,没想到楚照野这麽大胆,下意识便想回绝。他不想任何人打扰他们如今平静的生活,尤其是楚照野。
“让他进来吧。”谢霜序却轻声开口,他正抱着刚睡醒,还有些哼哼唧唧的儿子在殿内轻轻踱步,“有些话,总该彻底说清楚的。”
宴雪深看着他沉静却坚定的侧脸,终是挥了挥手。
楚照野步入坤宁宫内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午後阳光透过窗棂,谢霜序身着常服,墨发松松的挽着,正抱着孩子站在窗边。小家夥似乎有些闹觉,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发出细弱的啼哭。
“云朗乖,不哭了……”谢霜序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他微微摇晃着臂弯,声音是楚照野从未听过的极致温柔。
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着孩子泪湿的小脸,手轻轻的在孩子的背上有节奏的拍着,哼着不成调却异常安恬的歌谣,那专注的神情充满了初为人母的……柔情似水。
楚照野的脚步僵在原地,心口像是被重锤击中,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谢霜序察觉到动静,擡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停止哄孩子的动作,依旧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对楚照野道:“楚将军,请坐。”
他没有屏退宫人,也没有放下孩子,就这样抱着依旧在抽噎的小云朗,面对着楚照野。
这姿态本身,就已说明了太多。
“楚将军今日来,所为何事?”他轻声问,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脸上。
楚照野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臣……想和陛下商讨北狄一事……顺便问殿下安好。”
楚照野的借口能搪塞外人,却骗不过殿内的两人。他的心思,谢霜序和宴雪深都心知肚明。
“本宫很好。”谢霜序终于擡起眼,看向他,那双曾映着少年情意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湖水,只是湖底深处,仍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波澜,“陛下待我极好,我们……也有了需要共同守护的骨血。”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楚将军,你也该放下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望将军能另觅良缘,平安喜乐,莫要……再困于过往。”
他虽说着绝情的话,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声音也带上了细微的哽咽。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那些藏在心底未曾磨灭的回忆,岂是几句放下就能真正割舍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与他许下白首之约的男子,想到彼此错付的时光,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滑落。
这泪水,瞬间点燃了旁边宴雪深的焦躁与心疼。他立刻起身,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坐在谢霜序身边,长臂一伸,将他连同他怀中已经停止哭泣正睁着眼睛好奇张望的孩子,一起紧紧揽入怀中。
“别哭,”他低声哄道,指腹有些粗粝却极其小心地拭去他脸上的泪,“月子里不能哭,伤眼睛。你看,云朗都看着呢。”他刻意提及孩子,低头看向儿子。
小家夥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情绪,竟也配合地伸出小手,抓住了谢霜序垂落的一缕发丝,发出“咿呀”一声。
宴雪深强势地拥着他们,目光如炬地看向楚照野,其中充满了警告。
楚照野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紧密相依彼此慰藉的场景,看着谢霜序的泪水被另一个男人温柔拭去,看着那婴孩在他们怀中咿呀学语……终于冲垮了他心中最後一丝执念。
他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他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翻涌的爱与痛,怨与念,彻底埋葬。
再擡头时,脸上已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後退一步,郑重的缓慢的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声音嘶哑,却清晰得如同立誓:
“臣,谨记殿下教诲。”
“边疆时局不稳,臣不日便将返回北狄。”
“愿皇後殿下,凤体安康,千岁金安。”
说完,他不再看那曾是他毕生所求的温暖画面,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阳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後的孤寂,却也透出一丝新生的决绝。
殿内,谢霜序靠在宴雪深坚实的怀抱里,望着那决然消失在光影中的背影,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更多是释然。
宴雪深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下颌轻抵着他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与承诺。
怀中的小云朗仿佛感知到气氛的缓和,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