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夏天的日光已带上了些许暖意,透过坤宁宫精致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谢霜序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只色彩鲜亮的布老虎,逗弄着躺在他身前的小云朗。
小家夥快满百日了,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小锦袄,衬得皮肤愈发白嫩。他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母亲手中晃动的布老虎,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声音,藕节似的手臂努力向前伸着,想要抓住那个有趣的玩意儿。
“云朗想要吗?”谢霜序的声音低柔,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他将布老虎凑近些,在小家夥眼前晃了晃,又在即将被抓住时轻轻移开,“来,抓住它。”
小云朗抓了个空,也不气馁,反而更兴奋地蹬着小腿,身子一耸一耸地想要坐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滴在铺着的柔软棉垫上。
宴雪深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没有让宫人通报,只是放轻脚步,倚在门框边静静看着。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下朝後最期待的时刻,推开坤宁宫的门,便能将外部的喧嚣与算计隔绝,投入这一方只属于他们三人的宁静天地。
他看着谢霜序耐心的,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简单的游戏,看着儿子在他母亲的逗弄下活泼欢快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
最终还是小云朗先发现了父亲,他放弃了对布老虎的执着,扭过头,朝着宴雪深的方向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含糊地发出“噗……啊……”的音节。
谢霜序闻声回头,见是宴雪深,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褪去了朝堂上的凛冽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更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回来了?”谢霜序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在对一位归家的寻常夫君说话。
“嗯。”宴雪深应着,走到榻边,极其自然地挨着谢霜序坐下,手臂习惯性地环上他的腰,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今日这小子倒是精神。”
“醒了快一个时辰了,玩得不亦乐乎。”谢霜序将布老虎递给宴雪深,“你陪他玩会儿,我手臂有些酸了。”
宴雪深接过那只小小的布老虎,学着谢霜序的样子在小云朗面前晃动。
他的动作比起谢霜序显得有些笨拙,带着点属于初为人父不熟练的僵硬。小云朗却很给面子,视线立刻被父亲吸引,小手“啪”的一下,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布老虎的耳朵,紧紧攥住,然後得意地看向宴雪深,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成功。
宴雪深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带着真实的愉悦。
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用指腹轻轻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劲儿不小。”
谢霜序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臂,目光扫过宴雪深依旧揽在他腰间的手,这一次,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或抗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玩了一会儿,小云朗开始不耐烦地哼哼起来,小脑袋在软枕上蹭来蹭去。
“怕是困了,闹着要人哄睡呢。”谢霜序说着,便要起身要去抱孩子。
“我来。”宴雪深却按住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新奇的兴奋。他虽不是第一次抱云朗,但每次依旧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他站起身,走到榻前,弯下腰,动作略显生疏却极其轻柔的将儿子抱了起来。小云朗到了父亲怀里,似乎觉得视野更高更新奇,暂时停止了哼哼,好奇的东张西望。
宴雪深抱着儿子在殿内缓缓踱步,高大的身躯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画面看起来有些反差,却又异常和谐。他偶尔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儿子说着什麽,逗得小家夥又“咯咯”的笑起来。
谢霜序没有跟过去,他就坐在原地,安静的看着。他看着宴雪深抱着孩子的背影,看着阳光将他们父子二人笼罩其中。竟不由自主的贪恋起这样的画面,视线久久不肯离开。
晚膳时分,宫人将膳食摆在了坤宁宫的内殿。因着谢霜序还在调理身子,膳食多以清淡滋补为主。小云朗被乳母抱去喂奶哄睡,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宴雪深挥退了布菜的宫人,亲自执起玉箸,为谢霜序夹了一块清蒸的鲈鱼腹肉,放入他面前的碟中。“多吃些,你近日清减了些。”
谢霜序看着碟中雪白的鱼肉,微微怔了一下。这样的举动,在关系最僵的时候是绝无可能的。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嫩鲜滑,味道正好。
“云朗百日宴的事,礼部拟了几个章程,晚些时候朕拿来给你看看,你喜欢哪个便定哪个。”宴雪深一边用膳,一边状似随意地说道。他将这等大事的决定权交到他手中,已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和尊重。
谢霜序擡眼看他,轻声道:“陛下做主便是。”
宴雪深却摇摇头:“你是他的母後,自然该由你来定。”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你的眼光一向比朕好。”
这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让谢霜序有些想笑,又有些心软。他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用过晚膳,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窗外天色已然暗下,宫灯依次亮起,晕染出一片温暖的橘光。
两人移步到窗边的榻上对坐饮茶。一时无话,却并不显得尴尬。曾经的他们,独处时要麽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要麽是充满试探与锋芒的言语交锋,何曾有过如今这般平和静谧的时刻?
谢霜序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夜色里,忽然轻声开口:“今日……看着你抱着云朗,他笑得很开心。”
宴雪深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擡眼看他。灯光下,谢霜序的侧脸线条柔和,神情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也很开心。”宴雪深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认真。他凝视着谢霜序,“霜序,我很喜欢现在这样。”
很喜欢每天回来能看到你和孩子,很喜欢这样陪着你们,很喜欢……这种拥有家的感觉。後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谢霜序能懂。
谢霜序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有强势的占有和偏执的控制,而是带着愧疚珍惜,以及小心翼翼的期盼。他看到了他身为帝王,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脆弱与不带任何算计的真诚。
心口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酸涩的暖意。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宴雪深以为他不会回应,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下去时,却见谢霜序缓缓的朝他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严格来说,甚至算不上靠近。
但宴雪深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这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接纳。就像冰雪初融,第一滴雪水渗入大地,虽然微不足道,却预示着春天的来临。
他心头猛地一热,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席卷了他。他伸出手,轻轻覆上了谢霜序放在桌面上的手。
谢霜序的手指微凉,在他的掌心下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宴雪深收拢手掌,将他微凉的手包裹在温热的掌心里,力道坚定,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
“日子还长,”宴雪深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重若承诺,“我们……慢慢来。”
谢霜序眼睫轻颤,终是没有反驳。他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一直熨帖到了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窗外月色渐明,清辉如水,映照着悄然交握的双手。过往的伤痕尚未褪尽,但两颗心却悄然走向了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