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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小孩們都在坡下面玩耍,發出喧鬧聲。阿韋想,自己同他們不會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將手舉在空中的老三臉上越來越蒼白了,汗珠從額頭上冒出來。忽然,他將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幾下,阿韋看見幾條吸飽了血的、圓滾滾的螞蟥滾進水池。這一刻阿韋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老三虛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頭喪氣地邁動腳步,阿韋也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

吳阿姨正在坡下教訓那些小孩,她的聲音很大,肆無忌憚。阿韋聽見她不斷說起"二流子"這三個字,看見她的手一揮一揮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慣常坐的那個樹墩坐了下來。阿韋問他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吃的東西,他回答:"看著辦吧。"然後他就不言不語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問題的樣子。阿韋於絕望中記起了阿花家的廚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廚房裡偷過她媽媽的蜂蜜吃。那是一間很特殊的廚房,同她家的住房隔開一點,搭在前面的一堵圍牆下面。

阿韋偷偷鑽進那間廚房時,阿花正好在裡頭。阿花一把將門閂好,將一塊冰冷的東西塞進阿韋嘴裡:

"昨天剩下的烙餅,快吃!"她在黑暗裡小聲說。

他狼吞虎嚥起來。聽見阿花在說,要是被家裡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現在之所以冒這個險,是因為她也想同阿韋,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來,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韋嚇了一大跳,他覺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誤會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聲不響。吃了一個餅阿韋覺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發軟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阿韋問她做什麼,她說弄老鼠藥。阿韋惦記著老三,就去開門,卻被阿花一把扯了回來,阿花比他個子高,力氣大,阿韋被她鉗住動彈不得。相持了好一會兒,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韋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張破門上頭,門閂脫出,他倒在外頭的地上。

他爬起來時看見老三站在不遠的地方觀察他。阿韋想起老三剛剛賣了那些藕,身上有錢,卻不肯請他去外面吃一頓飯,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這麼一個吝嗇鬼。他有些賭氣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邊走去。他到了門口,在先前那張凳子上坐下來,老三也跟著他過來了。

"賣藕的錢是救命錢,不能隨便用的。你一定要學會忍飢挨餓。"老三耐心地勸說他,"再過兩三天,我又帶你去'荷葉塘',那裡現在已經盈滿湖水了,可能要駕船才進去得了。我在這附近有個窯洞,裡面鋪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裡休息。"

老三說著就用那隻嬰兒般的小手來撫摸他的臉,阿韋對他的手有種比以前更為怪異的感覺,大叫一聲跳開去。

"為什麼要激動呢?"老三滿不在乎地說,"習慣了就好了。現在你在這個地方的地位已經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這塊料。我們走吧。"

阿韋口裡想說"不",兩隻腳卻跟著他走了。他們走了沒幾步,阿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拖著阿韋的衣角問:

"我可以去嗎?我現在也同你一樣沒有家了,可以嗎?"

阿韋憤怒地甩脫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來。

那一天阿韋和老三一道躺在窯洞裡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韋講述關於湖的種種事,也講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說他的生活同那個湖是緊緊聯絡在一起的,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阿韋在那邊見過的那個老頭就時常從他家中把他帶到那邊,他倆駕著小船在荷葉間劃來劃去,那個時候的魚和野鴨吃都吃不完。老頭不來的時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就這樣一年年過去,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二流子。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長時間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這個時候老三已經自己認識了去"荷葉塘"的路,他常常獨自一個人往那邊跑。到了那裡之後,他和老頭面面相覷,無話可說,他們在一塊聚一會兒之後就分手,各自去尋湖的遺址……

阿韋往往在老三的敘述中睡著了,這時老三就生氣地推一推他,他又掙扎著往下聽。阿韋感到老三的單調的故事沒完沒了……

短篇小說(二)第183節 太姑母(1)

在我書桌的角上放著一本用毛邊紙裝訂的古書,我從來沒有讀過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沒法理解的,就連寫下它們的人自己也不理解。這本小書並不是我買的,是我的一個親戚遺留在我這裡的。

她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老女人,帶著一袋子破爛從遠方而來。當時是傍晚,我們家裡正在吃晚飯,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她的樣子很嚇人,像是極度疲勞,她不吃飯,向我們要一碗湯。我母親起身盛了一碗芋頭湯給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貓類一樣舔著嘴巴,帶著滿意的神情從袋子裡掏出一把古舊的銅鎖,低下頭旁若無人地擺弄起來。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我母親稱她為"霞姑"--她是母親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訴母親說,先前照顧她生活的一個侄女去世了,現在家裡只剩她一個人,所以她就鎖上門出來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親家去,聽說那地方土壤特別肥沃,只要將些種子撒進土裡,一年四季都有東西吃。她講話時,母親讚許地點著頭。我和妻子都對這種老女人之間的談話不感興趣,聽了一會兒就都藉故走開幹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聽到母親和霞姑就寢的那間房裡發出很大的響聲,像是用錘子在牆上釘東西,接著我就透過窗玻璃看見霞姑打著手電到了屋前的空坪裡。她掏出火柴點燃了手中的一些紙片,一會兒就在那一大堆紙上燃起了篝火。夜間沒有風,火苗直往上竄,霞姑那亂糟糟的白髮映在火光裡。這時母親也出來了,兩人對著火堆指指點點的,不時又用足尖撥弄幾下,她們似乎很興奮的樣子。東西燒完之後,兩個老女人就進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離開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同她告別。我問起母親夜裡的事,母親竟然很不耐煩,說這事對她自己是個打擊。

"你們燒的是什麼東西呢?"

"家譜。"

我不敢往下問了,我估計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親的家族從前是一個旺族,古時甚至出過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幾代才發生的。作為這個家族的女眷,竟會對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許她們並不是怨恨,而是別的什麼原因呢?

過了幾天,母親將那本毛邊紙的小書遞給了我。我翻了翻,書裡的字大多數是我不認識的古體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還有些從未見過的動物和植物的圖案,難以理解。比如說一隻雞的眼珠像燈泡一樣鼓出來;一條蛇的尾部膨脹起來成了蓮花;一株玉米上頭結出好幾個黃蜂窩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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