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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讀書筆記(一)第215節 屬於藝術史的藝術(4)

貫穿於他們作品中的還有那種徹底的虛無感,以及對於這虛無感的勇敢的承擔,在這一點上兩位藝術家都達到了人所能達到的極限。虛無感產生於對"死"的凝視,凝視是一種可怕的酷刑,沒有人能夠堅持很長的時間,人只能像凝視城堡那樣,看一看,隨即便移開了目光。有一種特殊的凝視,這種凝視自始至終目不轉睛,並且還伴以花樣百出的表演來強調、突出這種凝視。這便是藝術家用傑出的分身術在作品中做到的凝視,那種化解一切生命,給人以迎頭痛擊似的凝視。被城堡"愣愣地"盯視,被地下室裡的"阿萊夫"穿透了靈魂的人,領略了虛無感那壓倒一切的強大之後,如果他還沒有被征服,那他就擁有了一件秘密的武器,這種武器讓他戰無不勝,能夠寫出像《城堡》、《永生》這樣的史詩,能夠透過寫作一次又一次地死而復生。外鄉人k在城堡中的全部歷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抽空生存的立足點,成為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異類的過程,他的表演證明了人可以在"什麼也不是"的狀況中仍然積極地生存;人不但生存,還要給這毫無意義的生存賦予全新的意義。而住在城堡的人的身份全都是基於某種虛構(即生以死為前提),每個人都只有拼命掙扎,進行殊死的鬥爭才能維持或獲取自己的身份,否則那身份即刻就消失。即使有了某種身份,那身份正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一個永久折磨他的物件。為此村長在窒息人的真空中奮力求生,無怨無悔地累得病倒在床上;奧爾伽成天沉醉於那種"無中生有"的發明,不但變魔術似的將她弟弟變成了城堡的信使,還為全家與城堡建立曲折的聯絡不懈地努力;失去了身份的老闆娘則用純粹的想像來維繫自己的尊嚴,在自己憑空營造的氛圍裡英勇地抵抗著虛無的進攻;弗麗達更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身份(克拉姆的情婦)不惜陷在生活的痛苦糾纏之內,弄得身心憔悴不堪。可以說,城堡的每個人都在對虛無的作戰中寫下了可歌可泣的詩篇,而前提又是對於虛無的無條件的體認。這種奇異的風景雖可以在古典作品(例如《哈姆雷特》)中看到,但如此大規模的、結構巧妙的展開,以如此密不透風的方式排除了現實的入侵,這還是第一次。在博爾赫斯的《阿萊夫》和《永生》中,虛無感引起持續不斷地咬齧人、窒息人的痛,人要承擔自己肢體被無情撕裂的恐怖和劇痛。《阿萊夫》的境界把一切"有"變成"無",把美女變成惡魔,人如果沒有鋼絲一般的神經是絕對受不了的。詩人經受了這一切,這一切就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使他能掩飾弱點,贏得運氣,產生出偉大的詩篇。文中天翻地覆般的情感起伏正是作者在生死之間的飛躍。《永生》中則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將靈魂的衣衫一件一件脫下,直至將無限寶貴的皮囊全部委棄於地,只剩下一個赤裸裸的"魂",一個連一股氣都算不上的透明的、無比痛苦的存在。人就是為了要在這種徹底的虛無中生活,拋棄了人世間的一切,搬到那可怕的城樓的邊緣,住在炎熱的洞穴中靠吃生蛇為生,以便可以日日呼吸到高處飄來的虛無的空氣。人同那永生的城樓既相輔相成,又永不妥協地對峙著,最恨的與最愛的是同一個東西。

與虛無感同時到來的,是那種新型的幽默精神。我們可以從果戈理和塞萬提斯等人的作品中找到這種幽默的根源,然而也可以看出,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幽默較之古典的幽默已大大地發展了,幽默已經從外部徹底轉向了內部,身臨其境者自己同自己過不去,輕鬆的戲謔完全消失,代之以自虐的快感,將"痛"和"快"的張力都發揮到極致,給人一種魔鬼似的異質的印象。就好像人非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來嘲弄自身,踐踏自身,才有可能觸動靈魂似的;就好像人的精神發展到這一步,一定要在分裂中自相殘殺,達成那種怪異的牽制,來將不可解的矛盾推動向前似的。進入兩位藝術家的境界的讀者都會深深地體會到,在那樣的氛圍之中,人要活下去是多麼的不可能。藝術家為了將這一點表達出來,為了將自己對自己活著這件事感到的深深的羞愧透過表演再現,自我幽默是最好的方式。這種幽默以其特殊的爆發力讓讀者戰慄,讓讀者從心靈深處生出無比痛快的共鳴,同時也讓讀者堅信:人畢竟還是有活下去的理由的。在一種始終不變、逐步深化、逐步激烈的幽默中,卡夫卡的主人公由懵懂急躁的反抗(《美國》),到理性佔上風的、冷靜的反抗(《審判》),最後演化為隨遇而安的、甚至如魚得水的反抗(《城堡》),從而登上了那種最高的境界,清晰地看到了生命本身那幽默的本質。人不向死亡屈服,偏要一邊幽默一邊活,這本身就是最有說服力的活的理由。博爾赫斯的幽默則以其打破世俗界限的超然上演著關於精神普遍性的好戲。在他的世界裡,一切外界的傳說和事件都被他用來作為宣洩靈魂痛苦的工具,作為嘲弄自身"弱點"的意象,其巧妙的寓意令人叫絕。博爾赫斯的絕望的幽默不是讓人放棄希望沉淪下去,而是以那種消滅了善惡界限的最徹底的姿態為人做出活的榜樣。兩位藝術家的幽默的核心都非常一致,都有自虐的特點,都有發自最深處的快感,以及那種近乎妖孽的策劃陷阱的嗜好。就是這種嗜好促使作者想出那種怪誕的情節,將戲劇性的表演推向高潮的。這種嗜好來自孤獨中的自由冥想,絕望中的奮力迸發,它是源源不斷的靈感的生髮點,是不服輸的棋手的特殊品質之體現。領略了兩位作家魔鬼似的幽默的讀者,經常會聯想到作家本人的氣質和他對生活的認識。的確,只有那些對生活過分的嚴肅,過分地堅持理想主義,一心一意要做一個"好人",從而搞得自己處處碰壁、無路可走的人,才有可能發現這條曲折的宣洩通道。這是過來人的深邃體驗,這種體驗境界同正人君子絕緣,專門向猥瑣的小人物展開,讓那些黑暗中的遊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在同質的幽默的發揮上頭兩位作家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卡夫卡的幽默是藝術狂人和不動聲色的哲學家二者的配合表演(想想克拉姆和k之間的關係吧),高潮迭出,妄想聯翩,充滿了魔鬼附體似的激情;博爾赫斯的幽默雖然也異想天開,相對來說比較沉靜,那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晶,長期辛酸苦悶的積澱。也許可以把卡夫卡的幽默稱之為進攻型的,將博爾赫斯的幽默稱之為防守型的;前者奔放、充盈、豐富、情趣萬千;後者巧妙精緻。二者在幽默的深度上卻非常一致。

讀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小說,你還會處處感到作者那種要自己來充當上帝的氣魄。他們不是要製造出這個世界裡的東西,而是要造出從未有過的東西;他們不是要講巧妙的故事,而是要講不可能出現的奇蹟。他們的作品裡有一條界限,那就是凡是已有的,全不是他們感興趣的,他們的興趣僅僅只在那種混沌的、孕育著"有"的"無"當中。處在有與無之間的迷霧後面的城堡和可以將他們的新世界邪惡地增殖的鏡子,就是這種創造物--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存在。這是一種斬斷了記憶的創造,藝術家要獲取的,是僅僅屬於他自己的純粹的時間,這種時間同外界無關,只能從生命本體的最深處以自力更生的方式生髮出來,其過程也許很神秘,其形式卻是可以把握的。下面的一段話很形象地描繪了這種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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