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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他知道,模造雜亂無章的夢是一個男子漢所能從事的最最艱難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級謎和低階謎也一樣。因為它遠比用沙子搓繩或者用無形的風鑄錢困難……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開始,他等待著滿月的到來。到來之後,他利用下午的時間去河裡沐浴淨身,還禮拜了天上的神靈,念過了一個強大無比的名字的標準音節,然後睡覺。他幾乎立刻做起夢來,伴隨而至的是一顆心臟的跳動……終於,他有了一個完整的人,一個不能站立、不會說話、雙目緊閉的小夥子……他蒼白地感到了宇宙的聲音和形態。他離去的孩子便是靠心靈的這些細微感覺哺育成長的……魔法師自然也擔心那孩子的前途。因為他是自己在一千零一個秘密夜晚裡,一點一滴、一絲一毫地想出來的。同上,第101~104頁。

那位魔法師就是藝術家本人的化身。他要造出他的世界裡的第一個人,這個人是一個影子,同時又是最真實的存在,魔法師在虛與實的兩難中打磨著自己那痛苦的精神,奇蹟終於發生了。

讀書筆記(一)第216節 屬於藝術史的藝術(5)

再看看卡夫卡是如何描述的:

k這一陣一直在睡覺,雖然並不是真正睡著,而是迷迷糊糊半醒半睡,也許在這種狀態下他聽比爾格說話比起先前在那種困得要命卻硬挺著不睡的狀態下聽起來更清楚,比爾格的話一字一字地撞擊著他的耳鼓,但厭惡感減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現在已經不是比爾格揪住他不放,現在只是他在時不時地向比爾格的方向伸手摸索,惟恐失去這種享受,k還沒有深深沉入酣睡的大海,但已經泡進睡神為他預備的一池清水當中了。誰也不許再來搶走他的這點小小的清福!這時他依稀覺著自己似乎取得了一次巨大的勝利……《城堡》,292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卡夫卡要讓他的主人公成為上帝,把命運抓在手中,為此主人公只能運用那惟一的武器--幻想,來同現實、同已有的陳舊的記憶對抗。他在靈魂最清晰的狀況中(身體半睡半醒),在理性喪失了防禦能力之時,勇猛地直抵核心之處,在那裡演出了顛覆的好戲。

工程彷彿是難以設想的,其難度正如卡夫卡要將萬里長城修建成通天塔。可兩位藝術狂人就是要成就難以設想的事,他們的理想不在這個世界裡,而那個世界,要靠他們自己從空虛中創造出來,這種創造又是建立在對已有的世界的否定之上的。就這樣,他們自己成了情緒陰鬱的人,因為要徹底否定,因為要抽空存在的根基,也因為自己的創造得不到證實。每進行一次創造,伴隨喜悅而來的,總是那同一不變的失落感,作者找不到參照來說明他的作品,只能用再次的創造來使自己確信,而那再次的創造帶來的又是更大的失落,如此惡性迴圈,沒完沒了。這種情況是由這種新型創造的本質所決定的,藝術家因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不論從整體還是從單篇來看,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小說都是一種達到了新的高峰的現代寓言。在一種絕對理念的支配下,他們不約而同地將日常生活變成了寓言,因而讓閱讀者在寓言中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如此徹底的顛覆和純淨的昇華在以往的文學中是很少看到的,從中讀者也可以窺見藝術家們對精神那種偏執的關注,那種不顧一切的沉迷。他們永遠不說庸俗的話,他們寫下的任何一個句子都與世俗無關,如果讀者帶著世俗的問題到作品中去找共鳴,那絕對是找錯了門。這樣的作品是靈魂的寓言,人先要解決靈魂的問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世俗的問題,當然所謂"解決"也不過是挑起矛盾,啟動自審的機制,在寓言的意義上重新認識自身的一切。特殊種類的文學要用特殊的方式來閱讀。新型的現代寓言第一次集中地提出了精神的無限性或時間的永恆性的問題,它使讀者相信,真的有一個與我們大家公認的世界並存的獨立王國。作者已經在寓言中將他追求這個王國的全過程記錄在案,當中既描述了王國對他發生作用的情況,也描述了他的生命衝動如何反過來改變王國的形式的情況,所有這些都歷歷在目,並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這樣的文字往往給初次接觸它的人一種意在言外的陌生感,只有那些在靈魂旅途上經歷了滄桑的人才比較容易抓住核心。

當時我便恍然大悟,這不是指西班牙人居住的那條大街深處的圓屋頂大樓,而是指某種更神秘、更重要的事物。當人們談起世界代表大會時,一些人講得隱諱莫測;另一些人則放低聲音;還有一些人則顯露出警覺或好奇的神態……對我來說,有著某種夢幻感覺的世界代表大會,彷彿要使它的代表不慌不忙地去發現它所追求的目標,以及瞭解他們的同僚們的名和姓。《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433~434頁。

以上是博爾赫斯在《代表大會》中關於那個王國的描述。主人公經歷了精神煉獄的歷程,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之後,也明白了人要讓那個王國再現,就必須進行夢幻的創造,在創造中來感受王國的存在。人並不一定要改變外部的生活,人只要改變自己的心靈,就能不斷接近那個王國,因為改變了心靈的人的生活已在寓言的觀照之中,人只要不放棄已獲得的精神狀態就可以了。

卡夫卡則是這樣描寫那個王國的:

城堡的輪廓已漸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動不動地靜臥在遠處,k還從未見到過那裡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生命的跡象,或許站在這樣遠的地方想辨認清楚什麼根本不可能吧,然而眼睛總是渴求著看到生命,總是難以忍受這一片死寂。每當k觀看城堡時,他往往有一種感覺,似乎他在觀察著某人,這人安然靜坐,兩眼直視前方,但並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對周圍事物作出反應,而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猶如一人獨處……《城堡》,107頁。

他的主人公透過凝視感到了寓言的存在,這個寓言不是由他想出來的,而是由他透過竭盡全力的奮鬥創造的,他創造了寓言,他的生活也就成了寓言的生活,除此之外不存在別樣的生活。所有那些辛酸、痛苦和恐怖,不都是由於人執意要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妄想把世俗的生活變成城堡似的寓言嗎?主人公就是因為否定了世俗,才會發了狂似的向城堡突進的。

讀者進入這種寓言的感覺是分外新奇的,那就像一次脫胎換骨,周圍的一切都熠熠生光,都在講述著那個古老的、永恆的故事,人的思緒被帶到很遠很遠的,從未去過、而又無比熟悉的地方,那裡也許是故鄉,也許是葬身之地,一切曾擁有過的,都在那裡得到了新生,世俗裡的一切都像變魔術一般獲得了永恆,而音樂般的講述永不停息:

傍晚有一個時刻,平原彷彿有話要說;它從沒有說過,或許地老天荒一直在訴說而我們聽不懂,或許我們聽懂了,不過像音樂一樣無法解釋……《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1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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