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鯊魚四十億

小說:關係千萬重 作者:黃仁宇

敏宜:你寄來的資料,都收到了。像古屋奎二那樣的資料,都用航郵,足見你對我工作的重視。謝謝你也謝謝你先生。

我在聖誕節前後,確實生了一些小病。起先我也打過感冒的防疫針。可是不知如何,仍是患上了流行性感冒。三天之後,變成肺炎。

我一直到這星期才重新開始伏地挺身地運動,前天才開始在門前掃雪。沒有早給你信,希望見諒。

可是倒因為在床上的時間多,曾翻閱了不少各種五花十色的檔案。從一種流行的科學雜誌看來,知道全世界共有鯊魚四十億頭。一點也沒有錯,超過四十億和人類的總口數相埒!不過近年來每年給人斬殺的就有二億頭,在三百七十多種的鯊魚裡多種已有絕滅的危險,所以澳洲和南非已頒發了保護鯊魚的法令。注重全球環境的人士還主張透過聯合國,責成所有國家體會保全鯊魚的重要。我也想不到鯊魚的存在值得這樣的令人著重關切。雜誌卻沒有明白說出其與環境相關的詳細情形。

《紐約客》雜誌在新年後登載了一篇關於新加坡的報道,裡面說及李光耀治理星島三十餘年使該處窮困絕跡,全境沒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所有的器械工具全部行使無阻。出資新裝電話.二十四小時內裝妥;飛機場去市內大飯店十二英里,計程車行駛從下飛機到旅舍只半小時。美中不足的則是仍有人不守紀律,竟有人在公寓的電梯內撒尿!於是政府也創設對策:各公寓電梯內裝有偵測阿摩尼亞的感受器。如果尿素被偵悉,電梯鐵門自動鎖閉,備有的照相機將犯人照相,另有警號透過有關當局,巡警立時在道。犯人除了罰款新幣二千元(每元值美金六角二分)外,還有姓名照片被刊載在報紙上的光彩。此外上公共廁所而不沖水,乘地下鐵而在車上或車站飲食,都有極嚴厲的處罰。最近幾年來新加坡和西方尤其是美國新聞界的衝突,則不外有關政府對新聞的管制與取締,也涉及人權問題。可是新加坡政府堅持它注重公德與紀律的決心,絲毫無退讓妥協的徵象。

這樣離奇古怪的報道也看得不少了。一個研究歷史的也和一個新聞從業員一樣,需要經常不斷知道外間的變化。從以上各種報道看來則只覺得時間的逼人,大概諸事一時叢萃。已開發的國家和待開發的國家觀點與序次不同,東方與西方的社會價值也有很大的差別,更有繼續突破創造的想法與保衛環境的顧慮所產生之大距離。也真莫衷一是。

我當然沒有撇開前後寄來之資料,古屋的書即已看過一遍。從博物院借來的書也曾反覆閱讀,內中蔣先生日記各則,大部都已逐段研究。因為他一生崇拜王陽明,王學宗旨,則以“心”字為主,亦即是“天下無心外之物”。王陽明認為“爾未看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這種解說和德國哲學家尼采以及本世紀初期美國哲學家詹姆士(Willim James)的想法極為相似。他們否定獲得知識只是一種消極被動的做法,而是認為世事的真實性必由“我”主動的掌握。蔣先生所提倡的“抗戰必勝”和“建國必成”,無疑的出自這種主動的啟發。我看著他重複地又不厭其煩地在日記裡關照自己,好像潛水艇每一日必須出水向空以便柴油機發動重新充足電池,可見得這樣的信仰,也需要極端的意志力在後支援。看後我就決心將當中若干段落一字一句地照抄一遍,在抄寫時,揣想他當日的情緒。

可是這樣的辦法,並不是決定將我的歷史,完全根據他的觀點寫出。那樣的資料早已汗牛充棟。同時那樣主觀的是非,對你我講,已失去實用的價值。

我最近來臺北,也受到少數人士的批評,中央軍校的同學,就有人不贊成我將蔣先生提名道姓的稱為蔣介石,而指出我應當稱之為“校長”。殊不知我寫作的著眼早已超過“校長言行”與“總統言行”的範圍。即寫一篇小文字,我也仍要顧慮到他蔣先生在所有華裔人士中的觀感。如用英文寫出,還要顧及他在國際間讀者心目中的地位。我在《中國時報》發表文字時,即稱陶先生為陶希聖,曹先生為曹聖芬,並且註明這樣做法與我個人與諸先生的私人關係不同,這一點我想你一定能諒鑑。

蔣介石在日記裡也寫出:“人生實一大冒險,無此冒險性,即無人生矣。”這樣的觀點即已與傳統聖賢的尺度不同。他在南京失陷後,讓德國大使陶德曼斡旋和平,並且在日記中寫出:“為緩兵之計,不得不如此耳!”嚴格講來,也非書呆子心目中的聖賢所能包容,還有徐州失陷後,他下令黃河決堤。美聯社的記者白爾登(Jack Belden)當日即有極詳盡的報道,甚至蔣電話催促商量的情形也經各種書刊轉載,發行數十百萬冊。這種舉動更非拘泥於傳統道德的人士所敢於想象。

然則我是否也像很多西方人士和“前進的”中國人一樣,指斥他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作號召為矯飾,而實則是一個欺人盜世的偽君子?不。我因為自己曾上過軍校,曾聽過他的訓話。軍校畢業之後也有好幾次切身在近距離冷眼觀察他的機會,這與被他召見有責任關係的人士之觀感不同。有了這樣的經驗,加以他當日面上的表情之記憶,才確切相信他的虔誠。比如說:他寫著“川民最痛苦而其工作最殘忍者二事:即背長纖上灘與提大錐鑿石,令人目睹耳聞,悲傷難忍”。我確切相信他當日內心之反應如此。

然則這如何能與洪水氾濫於四省,淹沒了四千村鎮,使兩百萬人民耕作物蕩然無存無家可歸的決心與指令相併存在?在類似情形之下他如何能夠只顧維持官僚主義邏輯之完整,指令槍斃某人,卻又倡言撫卹陣亡將士之遺孤,而實際上軍政部連這些遺孤的名單都不具備?

粗率答來,也可以說是“見牛未見羊”。更進一步追索過去,則是人類心理上本來有這種自相矛盾的趨向。我在教書時,不時遇到美國學生髮問:“為什麼這樣不能前後一致?”

我也曾反問他們。要是發問的學生名叫巴蒲的話,我即說:

“巴蒲,讓我問問你:老實說來,你從今天早上起床到現在,你的態度與思潮變更了多少次?或者你真還是始終如一,你的想法前後貫通,全無矛盾?”

巴蒲必是心覽意會,面帶微笑。他的問題也就在此中找到圓滿的答覆。

不久之前,我寫過一篇軍校生活之回憶的文章,就說及我們的軍官學生已具有雙重性格。比如說當校長來臨時,他帶著我們讀“黨員守則”和“軍人讀訓”。我們當場確是一本正經,每字每句都讀入肺腑,後來有些同學在戰場上捐軀,必受有此金石玉言的感化。可是在讀訓的當天晚上熄燈就寢之前,我們有了十五分鐘的絕對自由,大家都以學習校長的浙江口音為笑謔。“服從為負責之本”,他讀來有如“屋層外無炸資崩”,最為我們取樂之根據。可是至今事已逾半個世紀,回想起來雖如此,我們仍沒有否定他的訓誨。所以我們的區隊長和區隊副,明明聽到我們的揶揄模仿,也不以為意。這也就是說我們的舉止和我們應該的舉止行動當中已有距離。我們軍校學生既如此,他蔣委員長企圖運轉乾坤,其身份上應做之事和他實際能做之事的中間也更有距離。想象之中,他也只好以看花時欣賞花之顏色,不看花時此心與花同寂的雙重態度去對付了。按其實凡革命領袖均不得不如此。

我們的矛盾,出自年輕人之稚氣,即縱使無惡意,今日回顧仍不能全然不感罪咎。以此推測,他蔣委員長心頭有那樣的矛盾,必定感受到常人無可承擔內外之壓力。我們既然知道他已出於環境之逼迫,無可奈何,再看到他所寫“上帝既能拯餘出此萬惡絕險之境(此指西安事變),自能拯救餘四萬萬生靈於塗炭之中也。惟祈上帝赦免餘之罪惡,而使餘國家民族速即脫離壓迫實現獨立耳”,更沒有心腸責備他,而只能對他感到深切的同情了。

1992年2月21日《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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