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從今夜白

小說:關係千萬重 作者:黃仁宇

今年美國的勞動節落在9月2日,是這節日來得比較早的一年。本來勞動節例為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到時西瓜不復見於超級市場,學校開課,房地產主準備交付學捐,足球健將的照片見於報章雜誌的封面,年年如是。恰巧四十五年之前,亦即1946年與今年同歷,勞動節也在9月2日。當年我第一次來美,正值此時,也同樣的在清晨和黃昏時感到涼風拂面有夏去秋來的情調。而今年勞動節後一天,美國有名的電影導演卡波拉(Frank Capra)的訃文傳來,享年九十四歲。今日的年輕人很少熟悉此公名姓。可是我們這一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對美國百般崇拜也受此人的影響匪淺。撫今追昔,更因著卡氏電影留下來的回憶,不期而然的感觸萬端,又有如隔世。

<h4>百餘位中國軍官赴美受訓</h4>

1946年距今四十五年,今日的中年人,當時全是嬰孩。當時的中年人,刻下則多已去世。所以此間的差異有如兩個世界,具有了內在的原因,並非我人嗚呼噫兮的吹來。

1946年,去第二次世界大戰才一週年,美國尚掌握著原子彈爆炸的獨家秘密。東西的冷戰尚未展開,中國國共的軍事衝突雖已開始,則尚有馬歇爾的調停,和平並未絕望。而最重要的則是以後的壞訊息有如世界上的資源可能用盡、各國的工業化產生了環球海陸空之汙染、被壓迫民族的解放則引起了種族間的仇恨、毒品的流通成為國際間最嚴重的問題之一、以前流行的病症如肺癆、梅毒的被滅絕之後又有了艾滋病之出現,都是當日未曾夢想得到的。作為一箇中國人,我剛在一年前親眼看到日本的“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在南京軍校大禮堂簽名蓋章於“降書”之上,由參謀長親手捧奉呈遞於何應欽將軍之前。新六軍副軍長舒適存將軍是這典禮的設計人,看到岡村的來去就和我說:“我倒以為他真是一位蓋世英雄,看來只是一團老氣橫秋。”一年之後我自己參加了公開考試被錄取參加陸軍軍官留美訓練的集團,受保送入陸軍參謀大學,也自以為少年得志,經過了八年抗戰,而今苦盡甘來,對未來看出一段玫瑰色彩。

當日空中旅行尚未全部展開,大量人員物資的轉口尚由海運。我們一百多個少年軍官,以上尉、少校級的為多,包括日後任師長守金門島的汪奉曾(現在臺北)、充國防部作戰廳長的盧福寧(現已物故)等,去參謀大學的則十人,搭乘運輸艦“尚克號”(S.S.David C.Shank),自8月13日在上海虹口碼頭起碇。又因為美國在第二次大戰期間動員了八百萬男女參加武裝部隊,此時復員仍未終止,由上海至舊金山的道上也容易載滿約兩千個回美退役的官兵,所以途中也不在日本和夏威夷停留,一路航行十一天,過國際換日線又虛算一天,於8月25日抵舊金山海灣東岸的奧克蘭,下榻於當地陸軍營房。三日之後的一個傍晚,搭火車東行,又三夜兩日之後到達了堪薩斯州所謂“雷溫烏茲要塞”(Fort Leavenworth)的參謀大學校址。至此已是8月之最後一天,是為星期六。在餐廳裡獲悉後天乃是勞動節,全國休假,到星期二9月3日學校才正式開課。

今日人士很難想象到電視和噴射飛機尚未登場,國際貿易尚未高度展開中外之間睽隔的情形。那時候外間報紙雜誌很難到手,即輾轉看到早已是昨日黃花。西洋物品則只有高階華人有份。一般人很難有機會坐汽車,遑論及購買汽車領取駕駛執照。倒是美國電影則已相當普遍,即在抗戰之前數年各通都大邑都有了米高梅和哥倫比亞公司(現已售與日商改名SONY)的出品登場。而大明星如賈利·古柏(Gary Cooper)、羅伯泰勒(Robert Taylor)、大眼姐瓊·克勞馥(Joan Crowford)、笑匠勞萊與哈臺(Laurel &amp; Hardy)等都已成為了家傳戶曉的人物。有些尚是青年男女崇拜之物件。從這些電影所得印象即是美國整個的富麗繁華,一般人民正直合理,也都帶羅曼蒂克的情調,即是南北戰爭期間南方軍人彼此帶騎士風度,都將戰爭當作競技的場合看待。在男女關係上講則電影上的孟浪仍有分寸。縱有所謂風騷女星梅·蕙絲(Mae West)也不過是眉來眼去把性關係講得令人置笑,並未動輒在鏡頭前寬衣解帶搖擺著喘不出氣來描寫著情慾高亢的實況,有如今日者。

然來美國的法律“猥褻”(obscenity)屬於刑事,其立法權在各州,初時尺度仍極嚴峻,電影也與出版物相同。直到1950年至1960年間,至少有一打左右的猥褻案件送到聯邦最高法院複審,此中最大的困難在於不知如何給猥褻罪下定義。有時法官也意見分歧,甚至在判決應不過問予以開釋之後,在判語之上加註此種讀物影片系屬下流。總之美國傳統以保障個人言論自由為主,從中產生了一個只有“赤裸裸”(hard-core)的猥褻才當取締之原則,今後執行的法度只有愈來愈松,才有今日的黃色氾濫情況。當日我們履足此邦之際,不僅性禁忌尚未解除,而好萊塢的作者與製片者尚且共同商量,訂有“君子協定”(ethical code),不在電影之間挑撥種族間的仇恨、不暴露大人物之弱點、不教唆作奸犯科。所以銀幕之上凡犯罪的必被拘押,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無一漏網。黑白之間則涇渭分明。即是電影明星私生活已是汙褻仍由各公司的公眾關係人員設法保密得完好。以上各節今日看來免不得遷就做作,在當日卻仍保持一種不同的社會風尚。

<h4>電影與流行歌曲同樣的表現粉紅色彩</h4>

又在製片時將這種理想社會的情調更為提高的則無過於前述的卡波拉。他原生於義大利之西西里島的貧寒人戶,來美之後靠著赤手空拳立業創家,於是他也有將本人賙濟窮困的氣魄在電影中充分發揮的志向。第二次大戰前他的一部影片至今尚膾炙人口,稱為Mr.Deeds Goes to Town,中譯為《富貴浮雲》,我曾在天津看到。內中敘述一個渾憨少年狄茲,由賈利·古柏扮飾,喜歡單獨一個人吹薩克斯管,也可見得其行止古怪。事出突然之間他承繼了一筆大傢俬,於是晉身於通都大邑,也抱著“獨樂樂不若與眾”和“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宗旨,大量解囊,慷慨招待各色賓客。嫉妒他的親戚因而藉著在法庭告狀,指摘狄茲此人有精神病不能治理家人產業,接手的傢俬,應由法庭另外指派發落。而派來和他接近的女新聞記者,也在報紙上發表他愚憨的報道,狄茲原來屬意這位貌美而解情的新聞從業員,至此發覺受她的矇騙,不覺意懶心灰,也真在法庭上表現痴呆形貌。原來這位女記者也早對此魯男子眷慕,於是在出庭作證時將他說得死灰復燃,至此他才有如大夢初醒,開始發言,表示只是秉性不同,並非低能。在這電影裡卡波拉有著充分的機會將他自己心中衷曲,藉著賈利·古柏和琴亞瑟(Jean Arthur)的口中道出。

另一部卡氏電影稱為It Is A Wonderful Life,由詹姆斯·史都華(James Stewart)主演,我在雷溫烏茲看到。史都華是一個小市鎮間的銀行家,因為他平日給一班人的貸款手頭鬆動,一到年底,各處欠賬無法收集,自己的賬目因之也不能交代,甚有被逼坐牢的可能,他因之徘徊於河畔有輕生的模樣。這時候上天派下一個天使,如平常一般人模樣。只因為史都華困窘至極的時候,埋怨地說出他只希望自己從未投胎做人,天使乃使他看出果真如此的世間情貌。此小鎮因為缺乏他所主持的貸款之週轉,只是一片蕭條,很多店鋪也無法存在。他自己的老母也是膝下空虛,貧病交迫。而他一個矯健活潑的妻子,也只能成為一個性情酸澀的老處女,毫無風采之可言。至此他已不能忍受,寧可收回口內的失言,願意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即算賬目逼迫有坐牢的可能,仍是A Wonderful Life。果真回到家中雖然大雪紛飛,人間的熱情恩愛,已使他覺得要比他沒有出生要好得多。而且村中鄰里平日受他照顧的聽說他有困難,也都來宅探望襄助,所捐贈的款項,有的只一元五元,已經集腋成裘,應當使他渡過難關而有餘。這一段結構簡單而人本主義(humanism)性格濃厚的故事,已使我當日也是頭腦簡單的少年人極為感動。我自己看過兩次不算,還儘量向參謀大學的教官和美國同學道說,慫恿他們也去觀看。

直到多少年後我們才知道兩部名片實際上構成卡波拉一生事業的最高峰。(戰時卡氏從軍,任陸軍上校,監製各種宣傳品,內中有一影片稱為《中國之戰》[Battle of China],有宣揚中國戰鬥意識之特別用心,例如內中有中國女兵參戰的情景。)其實美國在1930年間和1940年間剛從空前的經濟不景氣復甦,參加歐亞兩洲的戰事也可以確切的說得上主持國際正義,行仁義之師。這時候樂觀與公眾精神洋溢,卻也是事實,否則如此公眾之媒體,引用上述的題材,不會如此受廣泛的歡迎。所以我們固然可以算是受到卡氏宣傳的誘導,也可以說是因著他的激勵而感化。總之即對美國與未來的新世界只從好的方向想去看去。

與電影關係密切的,大凡當日流行歌曲同樣的表現著粉紅色彩。柏林(Irving Berlin)所作曲,至此影響方興未艾。——《一個美麗的女子,就像一段樂調》,不待解釋,已是羅曼蒂克的成分濃厚。即是爵士音樂,也有米勒(Glenn Miller)的《一串珍珠》,同樣的多情無限。

此時搖滾樂曲尚未登場,民歌尚無今日之普遍,電臺所傳送的以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等人所唱的為多。每早每晚,《乳酪的天空》經常的可以聽到,和以後1950年間的《晚安,艾永,晚安,艾永,我將在夢裡見你》同樣的風靡一時。

<h4>與美國女兵接觸</h4>

話說回頭,當年我們在舊金山街市上閒逛了兩天。雖說只不過走馬觀花,已是過眼難忘。上海法租界華懋公寓有二十二層樓,虹口的百老匯大廈有三十六層樓。可是這兩座高樓孤單伶立,此外整個遠東,即再無突破天空的建築。舊金山的摩天樓則是此起彼伏,前後互相呼應,又有了海灣的藍水陪襯,已是我們生平所未見(中國黃海海岸無此情景)。而且街上的行人全部西裝革履,更令人豔羨。當時我們只想到既然大家都著呢絨,則縱有貧富何傷?自然此時此刻尚沒有看到各地的貧民窟,更沒有想到即是在街上行的人士好像雖貧亦富,而有些已受到生活的煎逼和失業的威脅,此中滋味,若非身歷其境,無從體會。1946年8月,我們剛領略到可口可樂每瓶只值錢五分,空瓶放置各處,無人過問,奧克蘭軍營裡PX的香菸,每條十包只售美金七角,已經覺得左右逢源,也已將太平洋西岸的祖國暫時置在腦後,只瞻望著早已百聞今朝一見的美國,其中各色花樣尚待展開,當然無意追究其中社會的罅隙之實況。

及至登火車東行,也更是大開眼界。此時的中國,即算運兵車,我們也只有一窩蜂上去各搶座位。大概全路程中無法使用廁所,甚至無從獲得飲水。而此間奧克蘭的交通管理員早已替我們一百多個人訂下了一百多個臥鋪,誰在上鋪誰在下鋪,車廂號碼及位置也有分配表一紙,一目瞭然。到時即有黑人車長開展鋪蓋。加州景緻已在夜中過去,翌日中午已看到猶他的沙漠與鹽湖。當火車尚在一所車站停憩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金髮妙齡的女子,面上修飾也打扮得入時,站在另一條支線的火車上,以水管沖刷車頂,大概當日的就業,還繼續著戰時女替男工的體制。只是我們東方來的少年軍官初出茅廬不免大驚小怪,看得目瞪口呆。這位車頂上的小姐,覺得有人欣賞她的體貌,毫無拘束地向我們揮手示意。這時候一群中國來的魯男子,為著傳統習慣所拘束,反覺得不好意思,更不敢以手示吻,表示愛慕,竟悄悄地不識風趣地走散了。

那天傍晚時分鄰車的一群女孩子穿海軍制服,在前往餐車時透過我們的車廂。初時並未特別惹人注意。等到她們回車時有一個女孩子看著我閱讀一本英文小說,就叫她的一位同伴不要走,也攙著她的手向前問我:

“你會說英文?”

我離不開傳統的謙虛,只說:“一點點。”

誰知道話頭一開啟,她們首先問我胸前飾帶是何勳章,又要我從行囊中掏出陸海空軍獎章對實物欣賞才算數,又索問要看女朋友的照片。她們也將自己男朋友的照片公開,原來這第一位女孩子胸有成竹,她又和她的女朋友說:“我不是早告訴過你,這節車廂一定有趣!”

她們都是海軍的輔助隊,已經受過基本訓練,調到東部馬里蘭州受特別訓練。不到十分鐘我們的接觸帶了傳染性。不僅我們車廂裡已滿是帶脂粉氣的藍色嗶嘰制服,她們也抓著邀著穿黃色咔嘰布的中國製服一同到她們的車廂裡去。她們當然想在半個鐘頭之內,學習到全部東方的情事,我們卻逼迫著她們教我們美國俚語。她們的帶隊軍官乃是一位中年女性,官居中尉,也不便下逐客令,只過來叮嚀我們:“我們已進入科羅拉多,此地的山嶽時區,已是十一點了。”等她剛離開我們不到三個座位之遙,在我近旁的一位女孩子即說:“不要聽她的!”

直到午夜時分才由我們隊裡向以“頑童”著稱的阮幼志(失去聯絡不知何往)領隊唱《晚安小姐們》,也算是符合情景。我們仍是餘興未止,還約定明晨清早再作聚會。也不知道一覺睡來,她們的車廂早已在夜中掛入另一列車和我們分手,翌晨鄰車已非美國海軍輔助隊,而為一般乘客,至此我們也不免覺得意態怏怏。

這樣子我們的軍事訓練尚未展開,在1946年的勞動節前,已算上過了美國實地經驗的第一堂課。

1991年10月28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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