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錢慢慢花光了——八法郎,四法郎,一法郎,直到二十五生丁;二十五生丁毫無用處,除了報紙什麼都買不了。我們靠乾麵包撐了幾天,後來有兩天半我什麼都沒吃。這是很難受的經歷。有人做禁食療法達三個星期以上,他們說到第四天之後禁食會變得很愉悅;我可不知道,我沒捱餓超過三天。大概自願齋戒而且之前沒捱過餓的話就沒關係。

第一天,我懶得不想找工作,而是借了魚竿到塞納河釣魚,用綠頭蠅做魚餌。我希望能釣到夠吃一頓的,不過那當然不可能。塞納河裡全是鰷魚,但是它們在巴黎圍城期間變得機靈了,從那時起除非用漁網,否則絕對抓不到它們。第二天我想去當掉大衣,但走去當鋪太遠了,我在床上呆了一天,讀《福爾摩斯回憶錄》。不吃飯,我只有力氣做這個。飢餓使人喪失骨氣,腦中空空,很像流感後遺症,就好像變成了水母,或是血液被抽走換成溫水。我對飢餓的主要記憶就是懶得做任何事,不得不經常吐口水,口水是奇怪的白色絮狀,像是沫蟬的吐沫。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是任何餓過幾天的人都會注意到這一點。

第三天早晨我感覺好了不少。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做點什麼,決定要鮑里斯和我分享他的兩法郎,只要一兩天,怎麼分都行。我到的時候發現他躺在床上,怒氣衝衝。我一進門他就爆發了,激動得差點嗆到自己。

“他把它拿走了,那個賤賊!他把它拿走了!”

“誰把什麼拿走了?”我問。

“那個猶太人!拿走了我的兩法郎,那條狗,那個賊!他趁我睡覺時打劫了我!”

看來前一晚那個猶太人斷然拒絕每天支付兩法郎。他們爭論不休,最後猶太人同意給錢。鮑里斯說他以最無禮的態度給了錢,一邊給一邊說自己多麼善良,非要人低頭感激。然後,早晨他趁鮑里斯沒睡醒把錢偷走了。

這可是個打擊。我無比失望,因為我已讓肚子對食物有所期待,在捱餓的時候這是大錯。然而,令我頗為吃驚的是,鮑里斯並不絕望。他在床上坐起來,點起菸斗分析情況。

“現在,聽著,我的朋友,這下死路一條了。我倆只有二十五生丁,我覺得那猶太人不會再給我兩法郎了。無論如何他的所作所為令人無法忍受。你相信嗎,有天晚上他下流到把一個女人帶回來,我還在地板上呢。那低賤的畜生!我還有更糟糕的事要告訴你。那猶太人想從這兒逃走。他欠著一週的房租,他的想法是逃掉房租同時把我踹掉。要是那猶太人跑了我就無處可去啦,旅館老闆會扣下我的衣箱抵房租,他媽的!咱們可得好好走下一步。”

“好吧,但是我們能幹什麼?在我看來,唯一的法子就是當掉咱們的大衣搞吃的。”

“我們當然會那麼做的,但我必須先把我的東西從這房子里弄出去。不敢想象我的照片會被人扣住!好了,我計劃好了。我要搶在那猶太人前面先跑掉。開溜撤退,你明白的。我覺得這一步應該這麼走,嗯?”

“但是,我親愛的鮑里斯,光天化日之下你怎麼開溜?你一定會被抓住的。”

“啊,當然,這需要策略。我們的老闆時刻盯著,以防有人不付房租開溜,他以前就那樣。他和他老婆整天輪流蹲在辦公間裡——真是吝嗇鬼,這些法國人!不過我想到個辦法,如果你能幫忙就能成。”

我沒什麼心情幫他,但還是問了鮑里斯他的計劃。他仔細向我解釋。

“現在,聽著。我們必須從當大衣開始。先回你的屋子去把你的大衣拿來,然後回來拿我的,把它藏在你的衣服下面偷偷帶出去。把它們拿到法蘭克斯布林茹瓦街的當鋪去。幸運的話你應該能搞到二十法郎。然後去塞納河岸,往口袋裡裝滿石頭,回來把石頭放在我的箱子裡。你明白了嗎?我會盡可能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卷在報紙裡,然後下樓問老闆最近的洗衣店怎麼走。我會厚著臉皮假裝很隨意,你明白的,那樣老闆當然會覺得這只是一捆髒衣服。或者如果他起了疑心,那偷偷摸摸的吝嗇鬼就會像往常一樣,上到我的房間去試試我箱子的重量。那些石頭的斤兩會讓他以為箱子是滿的。很有才,是吧?之後我就可以回來,把我自己的東西放在衣袋裡帶走。”

“但是那箱子怎麼辦?”

“哦,箱子?我們得放棄它了。那可憐玩意兒也就值二十法郎。再說,撤退的時候必須有放棄。看看拿破崙在別列津納河[1]的時候!他放棄了整個軍隊。”

鮑里斯為這個計劃(他管這叫戰略)高興得幾乎忘記了飢餓。他忽略了這個計劃的主要缺點——逃跑之後他就沒有地方睡覺了。

一開始,戰略進展得很順利。我回家取了自己的大衣(這樣我已經空著肚子走了九公里),然後成功將鮑里斯的大衣偷運出去。之後就出問題了。當鋪夥計是個暴脾氣、苦瓜臉、愛管閒事的小個子男人——典型的法國辦公員——他拒收大衣,理由是它們沒有給包起來。他說衣服必須用旅行箱或紙殼箱裝起來。這毀了一切——我們什麼箱子都沒有,僅有的二十五生丁也買不起一個箱子。

我回去告訴鮑里斯這個壞訊息。“他媽的!”他罵道,“這下糟了。唉,不論如何,總會有辦法的。咱們把大衣放在我的衣箱裡吧。”

“但是我們怎麼過老闆那一關?他就在辦公間門口坐著。沒轍啊!”

“你真容易絕望啊,我的朋友!我讀到的英國人的那股子倔脾氣哪去了?勇敢點!我們會做到的。”

鮑里斯考慮了一小會兒,然後又提出了一個狡猾的點子。最困難的在於要吸引老闆的注意力大概五秒鐘,與此同時我們可以帶著箱子逃出去。不過湊巧店老闆有一個弱點——他喜歡看《體育報》,時刻準備著有人過來跟他討論報紙內容。鮑里斯在一份舊的《小巴黎人》上讀了一篇關於腳踏車比賽的文章,之後他打探好樓梯的情況,下去跟老闆說話。與此同時,我在樓梯腳下等著,一隻胳膊下夾著大衣,另一隻夾著衣箱。鮑里斯覺得時機合適就咳嗽一聲。我在那兒等著,渾身發抖,因為老闆娘隨時都可能從辦公間對面的門裡出來,那就玩完了。然而,不久鮑里斯便咳嗽了。我飛快溜過辦公間跑到大街上,為我的鞋子沒有嘎吱作響而歡欣鼓舞。要是鮑里斯瘦一些,計劃可能就會失敗,他碩大的雙肩擋住了辦公間門口,他的大嗓門蓋過了我發出的噪音。我安全離開之後他也來了,在街角找到我,我們一起開溜。

然後,如此折騰一番後,當鋪夥計再次拒絕收我們的大衣。他告訴我(能看出他毫不通融,他的法國靈魂在為此自鳴得意)我沒有足夠的身份檔案,身份證還不夠,我必須出示護照或是帶地址的信封。鮑里斯倒是有幾十封帶地址的信封,但他的身份證過期了(他沒有去更新,以此逃稅),所以我們不能用他的名字當大衣。我們能做的只有走回我的住處,帶上必須的檔案,把大衣拿到皇家林蔭大道的當鋪去。

我把鮑里斯留在房間裡,自己去了當鋪。我到的時候發現它已經關門了,要到下午四點才開門。現在大約是一點半,我走了十二公里,六十個小時沒吃東西。命運似乎在開一系列毫不可笑的玩笑。

然後我奇蹟般地轉運了。我在布洛卡路上往家走,突然在鵝卵石中間看到了一枚閃閃發亮的五蘇硬幣。我撲上去,又趕緊跑回家拿了我們另外的五個蘇,買了一磅土豆。爐子裡剩的酒精只夠把它們煮熟,也沒有鹽,但是我們狼吞虎嚥地把這些土豆連皮吃掉。之後我們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坐著下棋等當鋪開門。

四點鐘我回到當鋪。我不抱希望,既然我上次只拿到七十法郎,我還能指望這裝在紙殼箱裡的兩件破爛大衣能換多少錢呢?鮑里斯說二十法郎,但我覺得只會有十法郎,甚至五法郎。更糟的是我可能會被拒絕,就像上一次那個可憐的八十三號。我坐在前排長椅上,這樣店員說五法郎時就不會看見別人嘲笑我了。

最後店員叫到了我:“一百一十七號!”

“在,”我站了起來叫道。

“五十法郎?”

這幾乎跟上次的七十法郎一樣令人震驚。現在我相信那個店員一定是把我跟其他人的號碼弄混了,因為誰也不可能把那兩件大衣賣七十法郎。我趕緊回家,手放在背後,一言不發走進屋子。鮑里斯在把玩棋盤。他急切地抬頭。

“你拿到多少?”他問。“什麼,沒有二十法郎?無論如何你至少拿到十法郎了吧?五法郎——那太可怕了,我的朋友,別說只有五法郎。你要是告訴我只有五法郎我就要考慮自殺了。”

我把那張五十法郎的票子扔在桌上。鮑里斯的臉色像粉筆一樣慘白,跳起來抓住我的手,握得我骨頭都要碎了。我們跑出去買了麵包、酒、一塊肉,還有燒爐子的酒精,狼吞虎嚥了一頓。

吃了飯,鮑里斯變得前所未有得樂觀。“我跟你說什麼來著?”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天早上只有五個蘇,看看現在。我就說過,沒什麼比錢更好弄了。這提醒了我,我有個朋友在方達瑞路,我們應該去看看他。他騙了我四千法郎,那個賊!他清醒的時候是天下最大的賊,但奇怪的是他在喝醉的時候異常誠實。我覺得晚上六點他應該已經醉了。我們去找他吧。他很可能分期先付一百。他媽的!他可能給兩百呢。我們走吧!”

我們到方達瑞路找到了那個人,他喝醉了,但我們也沒拿到那一百法郎。他跟鮑里斯一見面就在人行道上爆發了可怕的爭執。那個人宣稱他不但不欠鮑里斯一分錢,反倒是鮑里斯欠他四千法郎,兩個人都爭著問我的意見。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倆人吵來吵去,一開始在街上,後來在一家小酒館裡,接著在賣客飯的餐館,之後又是另一家小酒館。最後,彼此罵了對方兩小時小偷後,他們倆一起狂飲了一番,花光了鮑里斯的最後一個蘇。

那天晚上,鮑里斯在一個鞋匠家過的夜,那人也是個俄國流亡者,住在商業區。與此同時,我還剩下八法郎,有足夠的煙抽,吃飽喝足,東西都堆到嗓子眼了。在過了糟糕的兩天之後,這種轉變實在如奇蹟一般。

注 釋

[1]現在白俄羅斯境內。1812年,拿破崙軍隊從莫斯科撤退到斯摩稜斯克,在搶渡別列津納河時發生戰役。由於被俄軍從三路發動襲擊,法軍兵力折損兩萬五千餘人。(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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