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X酒店規模很大,氣勢宏偉,門面是古典風格,一邊有個陰暗如鼠洞的小門,專供服務人員出入。早上六點四十五我就到了。一群褲子油膩的人匆忙依次進門,接受坐在一間小辦公室裡的門房的檢查。我等了一會兒,然後人事經理來了,他相當於副經理,他問了我幾個問題。他是個義大利人,長著一張蒼白的圓臉,由於工作過度而顯得憔悴。他問我是不是當過洗碗工,我說是的;他瞥了眼我的雙手,知道我在撒謊,不過一聽說我是英國人,他改變了態度,僱用了我。

“我們一直在找人幫我們練英語,”他說。“我們的顧客都是美國人,英語我們只會……”他說了些倫敦小男孩會在牆壁上寫的詞兒。“你可能會有用。下樓吧。”

他帶我走下旋轉樓梯,來到一條狹窄的過道,過道深入地下,矮得讓人不得不彎腰。裡面悶熱陰暗,昏黃的燈泡間隔著好幾碼。迷宮般的黑暗小道似乎有幾英里長——事實上,我想一共有幾百碼——這奇怪地令人想起大客船靠下的幾層;同樣悶熱狹窄,有股食物的溫熱臭氣,還有類似引擎發出的嗡嗡噪音(是從爐子裡發出來的)。我們經過幾個門口,裡面時常傳來咒罵聲或閃出火光,也有從冰庫裡溢位的令人發抖的冷氣。我們正往前走,什麼東西猛地打在我的後背上。那是一塊一百磅重的冰塊,由一個繫著藍圍裙的搬運工扛著。他後面跟著一個男孩,肩上扛著一大塊牛肉,他的臉頰壓在溼乎乎、軟綿綿的肉上。“滾開,白痴!”他們邊喊邊把我推到一邊,繼續前進。牆上一盞燈的下方,不知是誰工整地寫了一句話:“你能在冬日發現萬里無雲的藍天,卻不能在X酒店發現處女。”這裡看起來還真是奇怪。

我們經過一條岔道來到洗衣房,一個臉瘦得像骷髏的老婦人給我一條藍圍裙和一堆洗碗抹布。然後人事經理把我帶到一個小地下室——事實上比地下室還要地下室——那裡有個水池和一些煤氣爐。屋頂太矮,我無法站直,可能有華氏一百一十度。人事經理解釋說,我的工作就是給其他高階別的酒店員工送飯,他們在樓上的一間小餐廳吃飯,我還要打掃那間餐廳,為他們洗餐具。他走了之後,一個義大利侍應把他那毛茸茸的頭伸進門裡,面露兇相,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英國人,嗯?”他說。“喂,這兒我負責。如果你幹得好,”他做了個舉起酒瓶大聲吮吸的的動作。“否則,”他重重踢了門框幾腳。“對我來說,扭斷你的脖子就跟吐痰一樣。如果出了什麼事兒,他們會相信我而不是你。所以當心著點。”

之後我就匆忙開始工作。我從早上七點一直幹到晚上九點一刻,中間只休息了半個小時,先是洗盤子,然後擦員工餐廳的桌子和地板,接著擦拭玻璃杯和刀叉,之後送飯,再洗盤子,然後再送更多的飯,洗更多的盤子。這活兒不難,我能應付,除了去廚房取飯的時候。我從未見過或想象過這樣的廚房——一個如地獄般的地窖,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爐火發出紅光,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叫罵聲和鍋碗瓢盆的叮噹聲。那裡太熱了,除了爐子,一切金屬製品都必須用布包起來用。正中央是爐子,十二個廚師在那裡竄來竄去。他們雖然戴著白帽子,臉上還是不停滴汗。四周是臺子,一大群侍應和洗碗工端著托盤吵吵嚷嚷。打雜的赤裸著上身,有的燒火,有的用沙子擦洗大銅鍋。每個人看起來都匆忙很生氣。廚師長是個留著八字鬍的紅臉男子,站在中間一刻不停地嚷嚷著,“把那兩份炒蛋端走!一份牛排加土豆端走!”,他偶爾會突然停下,大罵某個洗碗工。這裡一共有三個臺子,我第一次去廚房時,不知不覺把托盤送錯了地方。廚師長吹鬍子瞪眼地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我。然後他向早餐廚師示意了一下,指了指我。

“看到了嗎?現在他們只會給我們弄來這種洗碗工。你從哪來的,蠢貨?我猜是從查瑞頓來的吧?”(那裡有一家大型精神病院。)

“我從英國來的。”我回答。

“我早該猜到。那麼,親愛的英國先生,要我提醒你你是個婊子養的嗎?還有,現在——滾去那張臺子那兒,那是你該待的地方。”

每次去廚房我都會受到這種待遇,因為我總是犯錯誤;他們覺得我應該知道怎麼幹活,因此我常捱罵。出於好奇,我數著自己一天被罵成是鯖魚的次數,結果是三十九次。

到了四點半,義大利人告訴我可以歇歇,但不夠時間出去閒逛,因為五點又要開工。我去廁所抽了支菸;這裡嚴禁吸菸,鮑里斯警告我說只能在廁所抽菸。然後我一直工作到九點一刻,侍應探頭進來告訴我,不用洗剩下的盤子。令我驚訝的是,在叫了我一整天蠢豬、鯖魚之類的東西后,他突然變得很友好。我明白了,那些咒罵只是一種試探。“可以了,小夥子,”那個侍應說。“你不算機靈,但幹得還不錯。上來吃晚飯吧。酒店允許我們每人喝兩升酒,我又偷了一瓶。我們要好好喝一頓。”

我們大吃了一通,吃的是高階員工的剩飯。侍應變得溫和起來,給我講他的風流韻事,說自己如何在義大利刺傷了兩個男人,還有他怎麼逃兵役的。瞭解他之後你就會發現,他人很不錯,不知為何,他讓我想起本韋努託·切利尼[1]。我很累,滿身是汗,但吃了一天飽飯之後我如獲新生。工作並不難,我覺得蠻適合我。不過我不確定還會不會繼續僱我,因為我只是個幹了一天的“臨時工”,只掙二十五法郎。門房板著臉數出錢,留出五十生丁說是保險費(後來我發現這是騙人的)。然後他走出過道,讓我脫下外衣,仔細搜我身,檢查我有沒有偷吃的。接著人事經理來跟我說話。和那個侍應一樣,他見我願意幹活,態度也變得好起來。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給你一份固定工作,”他說。“侍應領班說他很樂意罵罵英國人。你能籤一個月的合同嗎?”

終於有工作了,我本來準備立馬答應。可我想起了那家俄國餐廳,它還有兩週就要開張了。答應工作一個月卻中途離開似乎不太厚道。我說我很快會有另一份工作——能不能籤半個月?人事經理聳了聳肩,說酒店只按月僱工。顯然我錯失了得到這份工作的機會。

按照約定,鮑里斯在裡沃利路的拱廊等我。我跟他講了發生的事情,他非常生氣。自打我認識他以來,他第一次把儀態拋到了腦後,大罵我是個白痴。

“白痴!絕對是白痴!我給你找了個工作,結果你下一秒就不幹了,這算什麼?你怎麼會這麼笨,說還有別的餐館?你應該答應幹一個月。”

“告訴他們我可能會離開,這樣顯得比較誠實。”我反對道。

“誠實!誠實!誰聽說過誠實的洗碗工?我的朋友,”他突然抓住我的領口,真誠地說道,“我的朋友,你在這兒幹了一整天。你看到了在酒店工作是什麼樣。你覺得洗碗工配有榮譽感嗎?”

“不,大概不配。”

“那好,趕快回去告訴人事經理,你可以工作一個月。就說你要推掉另一份工作。然後,等到我們的餐廳開張了,我們直接走就是了。”

“但如果我毀約,工錢怎麼辦?”

見我如此愚蠢,鮑里斯在人行道上砰砰地敲著手杖,大叫起來:“要他們每天付你工錢,這樣一個蘇都不會少。你覺得他們會因為一個洗碗工毀約就去告他嗎?洗碗工低賤得都不值得去告。”

我趕緊跑回去找人事經理,告訴他我可以工作一個月,他立刻和我簽約。這是我在洗碗工之道上學到的第一課。後來我才明白我那些顧慮有多蠢,因為大酒店對自己的員工很無情。他們僱人或炒人完全看工作需要,每到旺季結束,他們就會炒掉百分之十甚至更多的人。要是有人臨時辭職,他們很容易能找人頂替,因為巴黎到處都是失業的酒店員工。

注 釋

[1]本韋努託·切利尼(1500-1571),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金匠、畫家、雕塑家、戰士和音樂家。(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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