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之後的兩個星期裡,帕迪成了我的同伴,因為他是第一個我瞭解得比較深入的流浪漢,我想講講他的故事。我相信,英國有幾萬像他那樣的流浪漢,他是一個典型的代表。

他個子高高,大約三十五歲,一頭金髮正逐漸變灰,一雙藍眼睛水汪汪的。他身體還不錯,但臉頰已經瘦得凹陷了下去,而且由於長期只吃麵包和人造黃油,顯得面如菜色。他穿得比大多數流浪漢要好,上身是一件粗花呢獵裝,下身是一條舊晚禮服褲,上面的鑲邊還在。顯然,在他覺得這鑲邊能讓他感受到點零星的尊嚴,一有脫線,他就把它縫好。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隨身攜帶剃鬚刀和牙刷,而且不肯賣掉它們,儘管他早已賣掉了他的“檔案”甚至隨身攜帶的小刀。雖然如此,離他一百碼開外都能看出他是個流浪漢,他走路姿勢有點漫不經心,肩膀向前聳,顯得很落魄。看到他走路的樣子,你會覺得他很快就會摔一跤。

他在愛爾蘭長大,戰爭爆發後當了兩年兵,之後在一間金屬拋光廠工作,但兩年前丟了這份工作。他覺得做流浪漢很羞恥,但他自然而然養成了流浪漢的生活習慣。他不停留意人行道,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菸頭甚至空煙盒,因為他用煙盒的薄紙來捲菸。在我們去埃德伯裡的路上,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一個報紙包著的包裹,便一把抓了起來,發現裡面有兩個羊肉三明治,不過邊上破掉了。他堅持要和我分著吃。每次經過自動機器,他都要拉一下把手,因為他說有時機器會出毛病,說不定會蹦出幾個便士來。然而,他從沒想過要違法犯罪。我們到了羅姆頓的郊區地帶時,帕迪看到臺階上有一瓶牛奶,顯然是放錯了地方。他停來,眼饞地看著那瓶牛奶。

“天啊!”他說,“好東西就要被浪費掉了。有人會開啟它嗎?開啟它很容易的。”

我以為他想要自己“開啟它”。他四下張望著,這是一個安靜的居民區,附近沒人。帕迪那張帶著菜色、雙頰深陷的臉看上去很渴望喝掉那瓶牛奶。但接著他轉過身去,憂鬱地說道:

“最好別碰它。一個男人怎麼能偷東西呢?感謝上帝,我還沒偷過東西呢。”

恐懼,飢餓產生的恐懼,讓他保有美德。如果他連著吃了兩三頓飽飯,他就會有勇氣偷那瓶牛奶。

他聊天的主題有兩個,一是落魄到成為流浪漢是種恥辱,二是如何免費吃到飯。我們流浪在街頭時,他會自個兒滔滔不絕地用一種嗚咽、自憐的愛爾蘭腔調說:

“這樣流浪真是糟糕,不是嗎?要去該死的收容所真讓人傷心。可又能怎麼樣呢?我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肉了,靴子也越磨越破了。唉!天哪!要是去埃德伯裡的路上能到女修道院要杯茶喝就好了,一般他們都會給我們茶喝。啊,一個人不信教又會怎麼樣呢?我在女修道院喝過茶,還有浸禮會和聖公會,各種教堂。我自己是信天主教的,也就是說,我已經有十七年沒懺悔過了,但我還是有自己的宗教情感,你懂的。他們教堂總是喝茶的好地方。”等等這些話,他可以一整天這樣說個不停。

他在很多方面的無知讓人很吃驚。比如,他曾問過我,拿破崙是生活在耶穌之前還是之後。還有一次,在我朝書店櫥窗裡看的時候,他變得很不高興,因為裡面有一本書叫做《關於效法基督》,他認為這是對耶穌的褻瀆。“他們那些傢伙到底能效法耶穌的什麼呢?”他生氣地說。他認識字,但討厭讀書。在我們從羅姆頓到埃德伯裡的路上,我走進一家公共圖書館,雖然帕迪不想看書,我建議他可以進去歇歇腳。他說他寧可在路邊等。“不要”,他說,“一看到那些該死的印刷品我就噁心。”

和大多數流浪漢一樣,帕迪非常吝嗇火柴。我遇到他時他有一盒火柴,但我從沒見他劃過一根。我劃自己的火柴時,他會說我太奢侈。他採取的方法是問陌生人借火,有時他寧願半個小時不抽菸,也不願用掉一根火柴。

自憐是他的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他似乎覺得自己運氣總是不好。他有時會打破長久的沉默,毫無緣由地突然大叫一聲,“你的衣服已經開始長黴了吧?”或者“那個收容所的茶根本不是茶,是尿。”就好像這世上已經沒別的事可想了。而且好像只要別人比他好,他就會產生一種陰暗、低賤的嫉妒心,不是針對富人,而是針對有工作的人,因為富人已經超過了他的社會視野。他非常渴望工作,就像藝術家渴望成名一樣。如果他看到一個老人在工作,他會惡狠狠地說:“看那個老傢伙,害得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沒工作”;如果是個孩子,他就會說:“那個小兔崽子居然從我們的嘴裡搶麵包吃。”對他來說,所有外國人都是“那些該死的洋鬼子”,因為根據他的理論,外國人要對失業問題負責。

他對女人既渴望又憎恨。年輕漂亮的女人離他太遙遠,他根本不予考慮,但他看到妓女就會流口水。如果有幾個嘴唇塗得猩紅的老女人走過,帕迪的臉就會變得慘紅,然後回頭飢渴地盯著她們。“婊子!”他會低聲嘟噥,就像個望著糖果店櫥窗的男孩。他曾經告訴我,自從他失業以來,他兩年沒碰過女人了,也就是說,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可以找到比妓女還好的女人。他有著典型的流浪漢性格:卑躬屈膝、嫉妒他人,就像喪家犬。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個很好的同伴,天性慷慨大方,能與朋友分享他最後一片面包乾。的確,他不僅一次與我分享他最後一塊麵包乾。要是他能好好休養幾個月,可能也有能力工作。但兩年的麵包和人造黃油徹底降低了他的生活標準。他一直生活在這種對食物卑微的渴望中,這使得他的頭腦和身體都充滿了低等的東西。毀掉他的男子氣概,是營養不良,而非天生的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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