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都是美國人(1 / 6)

比利想,即使把這輩子認識的每一個人的財富全部加在一起,這看似龐大的數字仍比不上諾曼·奧格爾斯比驚人的淨資產。不過媒體、朋友、同事、牛仔隊粉絲軍團以及更強大的牛仔隊仇恨團都管他叫“諾姆”。這些仇恨者出於某種原因——比如他自鳴得意不可一世的傲慢,他喜歡誇耀牛仔隊“美國之隊”的名號,或者把所有東西(從烤麵包機到鬱金香球莖)都印上牛仔隊商標的想法——恨透了此人。但就算是這些人,也不得不承認此君真的頗有點能耐,賺了大錢。諾姆。諾妖怪。納姆。他活在各地粉絲的幻想中,是他們爭論不休的物件,也是一切夢想的代表。塞克斯數天前就開始為與諾姆見面的人生重大時刻排練,成天諾姆長諾姆短的,一定要為了特列斯博諾斯基的轉會臭罵諾姆一頓。嘿,搞什麼鬼,諾姆!你怎麼用世界級中後衛換一個插在棍子上的類固醇?可真輪到他與這位牛仔隊老闆見面時,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厚顏無恥地拍起馬屁來。

“很榮幸見到您,先生。”塞克斯壓低聲音畢恭畢敬地說,“我想告訴您,我一直都是牛仔隊的超級粉絲。”

“啊,應該是我的榮幸,塞克斯技術軍士,”諾姆立刻回答, “我一直都是美國軍隊的超級粉絲!”

人們熱烈鼓掌。嘿,諾姆!此刻他們身處體育場一間沒有裝飾的大房間中。房間裡頭有點冷,水泥牆壁,四季通用的廉價地毯,腳底冷風陣陣,涼意透過地板直往上冒。B班被帶到這裡與牛仔隊的高層和貴賓進行親切友好的會面,屋裡的人攜家帶口,大約有兩百來位,很符合感恩節的氣氛。一群上流人士,男的穿著西裝繫著領帶,女的穿著量身訂製的時髦禮服,搭配著相應的鞋子和手包,也有一些特別前衛的人穿著緊身皮衣和長裘皮大衣等最時尚的冬季時裝。這群人多半是全城最有錢的教會“白鬼土豪厭食聖母大教堂”的會眾。這裡唯一的有色人種只有侍應生和幾個愛社交的退役球員。他們當年頗受粉絲追捧,退役後精於投資,並保持著良好的形象。比利和曼戈明白,在這種高階場合,他們必須拿出最好的表現,然而託赫克託的好煙的福,他們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兩人憋不住笑了出來,而且笑起來就沒法停下。先是一個年邁的牧師說話帶咬舌音,差點兒讓他們把飯噴出來,接著是一位女士,頭髮活像一條發怒的貴婦犬。兩人陷入藥勁上頭、神志不清的危險狀態之中,大家肯定都看出他們倆抽了大麻,這是他們倆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可怕也是最好玩的事。

“冷靜。”兩人低聲對對方說,像精神錯亂的哮喘病人似的咯咯笑個不停,想些可怕的事情——直腸出血,胸口上的傷化膿,鼻子裡有絛蟲。

“好了,我現在看上去怎麼樣?”

“不正常。”

兩人儘量低調地互相耳語。

“現在呢?”

“還是不正常。”

比利用靴子從背後給曼戈來了個迴旋踢,曼戈立即給了比利的肋骨一拳。兩人就這樣偷偷摸摸地互相較勁,直到戴姆瞪了他們一眼。這種感覺就好像一輛高速飛馳的汽車忽然打滑失控,既覺得哇——哈,重力加速度十分過癮,同時也知道最後多半會出事。不過當諾姆公司的人員過來準備做正式介紹時,他們也站了起來,認真應對。

諾姆。是真的、活生生的諾姆。人生大部分時間是慵懶而得過且過的,也許某天出現了些許酸甜苦辣,但往往第二天就淡了,最終變成索然無味的一團。人的一生只有幾個時刻讓你能肯定地說:沒錯,那是歷史性的一刻,那天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而此刻無疑就是這樣的時刻,因為一群攝影師和攝像師緊跟著諾姆的每一個動作。諾姆光芒四射,不是說他長得帥,而是他帶著強烈的名人光環。於是問題來了,大腦努力將眼前看上去更高,或者更胖、更老、更粉嫩、更年輕的真人與媒體上的形象匹配起來。兩個版本有鮮明的差別,讓人感覺有些不真實,總而言之,比利很忐忑。他已經見過總統了,可是如果緊張程度可以衡量,他今天無疑更緊張,對他脆弱的自信心有更大的挑戰。跟名人見面是件很敏感的事。即將到來的見面會令他更強大?得到肯定?還是被貶低?昨天他問戴姆見到諾姆應該說些什麼,戴姆嗤之以鼻。比利,你什麼都不用說,讓諾姆說就行了。你只要說“是,先生”“不,先生”,他開玩笑的時候你就笑,就可以了。

諾姆沿著迎賓佇列慢慢走過來,走到比利身邊的時候,這名年輕計程車兵感覺要暈倒了。“林恩技術軍士。”諾姆停下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比利,“我一直很期待見到你。”比利感覺飄了起來,被熾熱的鎂光燈和刺眼的閃光燈營造出的泡沫托起,像一個發得太厲害的蛋白酥。加上抽大麻後的亢奮,他感覺頭重腳輕、什麼都變成了慢動作。諾姆握住他的手,哎喲,簡直像只領頭犬——老兄,拎起你的腿,直接尿在屋子裡吧!驕傲,諾姆說道,但他的聲音好像卡住的磁帶,在比利的耳朵裡變形、拉長,驕——傲——,勇氣,勇——氣——,貢獻,貢——獻——,犧——牲——,榮——譽——,毅——力——。

“你是得克薩斯人?”諾姆問。他有點大舌頭,口齒不太清楚,好像嘴裡戴了個牙套。“你住在斯托瓦爾,對不對?油田區附近?”他注意到比利胸前的獎章,高聲宣佈他和比利“同為得州人”讓他感到特別驕傲。但他並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土生土長的得州人當然會在部隊裡建功立業。

“人人都知道得克薩斯人最會打仗了。”諾姆接著說,他面帶微笑。這並不完全是開玩笑,更像是用一種揶揄的方式誇獎得州。“奧迪·墨菲啦,阿拉莫戰役的英雄啦,你繼承了他們的光榮傳統,知道嗎?”

“我從沒這樣想過,先生。”比利這麼回答想必是說對了,因為人群中發出一陣讚許的笑聲,沒錯,大家都在看你,他們的臉就在閃光燈的周圍,像凸出來的魚眼。比利腦子裡的腎上腺素像電鋸一樣嗡嗡作響。諾姆正在說話。諾姆在發表簡短的講話。他比比利高一英寸左右,今年六十五歲,身體健康,脖子粗壯,頭髮略帶桃紅色,梯形的腦袋上窄下寬,從太陽穴開始慢慢變窄,直到像燙平的平原一樣的頭頂。幽靈般陰冷的藍眼睛卻是諾姆臉上最讓人敬畏和著迷的地方。常年的微整形、修飾、拉皮、緊緻、去角質,早已成為全國和地方新聞的素材,一部諾姆的整容公開史。迄今為止,效果確實令人驚豔,有點像修葺一新後拿去拍賣的老舊遊樂設施。嘴邊像有兩顆擰得太緊的螺絲。眼角隱約可見的蒙古褶有些勾人甚至陰柔,像是仿照波卡·洪塔斯傳說裡某張性感插圖弄的。膚色發紅,像是用力擦過的陳年番茄醬汙漬遺留的粉色。整體效果不好也不壞,就是貴。後來比利想,直接在臉上貼幾千美金也能達到差不多的效果。

諾姆說:“你們讓美國重拾驕傲。”他的話化作一個個小氣泡在比利的腦子裡升起。美國?真的?整個他媽的美國?可是大家都在鼓掌,比利不敢爭辯,接著輪到諾姆夫人,一位有一定年紀但是保養得很好的女士,烏黑的頭髮盤成髮髻。她很漂亮。眼睛是深紫色的,眼神有些渙散。她面帶微笑,不過純屬應酬,沒有半點真情實感。比利心想她要麼吃了藥要麼連一點力氣都不想出。若是瞧不起他們,比利倒不介意,還有哪個女的比她,達拉斯牛仔隊的第一夫人,更有資格和權力擺臉色?事實上,她這股勁兒讓比利有些硬——夥計,他心想,下去,她老得可以當你媽了。不容他多想,家族中的其他人已經朝他走過來了,諾姆的孩子們,孩子們的丈夫和妻子,然後是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孫輩,每個人都繼承了奧格爾斯比家族的方腦袋。全部會見完畢,迎賓列隊就變成了上流社會的狂歡派對。人人興高采烈,與B班的親密接觸叫他們興奮不已,就連這些有錢有名的人見到B班也都變得有些瘋狂,是因為他們聞到了血的味道?陌生人隨心所欲地對待比利年輕的身體,有的捏捏他的胳膊和肩膀,有的緊緊抓住他的手腕,有的用力拍他的背,同時嘴裡滔滔不絕地表達對國家的高度忠誠和對他們的不盡感激。一位女王般的老婦人問比利多大年紀。“你看上去真年輕!”她大呼。得到他的回答之後,老婦人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走開了。一群穿西裝打領帶的小夥子管他要簽名。不知誰遞給了他一個裝著可樂的塑膠杯。比利以前很討厭大型派對,叫人緊張的寒暄,充滿壓力地四處走動,可 “凱旋之旅”之後,他發現如果人們真心想跟你交談,這種派對也沒有那麼糟糕。

“你們去了白宮?”一個男的問。

“是的。”

“你們見到喬治和勞拉了嗎?”那人的妻子滿懷期待地問。

“哦,我們見到了總統和切尼。”

“一定很令人激動吧!”

“是的。”比利附和道。

“你們聊了些什麼?”

比利笑了。“我不記得了。”這是實話,他真的不記得。他記得大家開了些玩笑,善意的玩笑。大家一直在微笑,擺各種好看的姿勢拍照。其間,比利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裡其實等著總統表現出,呃,尷尬?慚愧?為了眼前這個顯而易見的爛攤子。然而這位美軍最高統帥似乎對事態頗為滿意。

“知道嗎?”那女的湊近比利,好像要透露什麼機密似的,“我們多少認為喬治和勞拉是自己人。在華盛頓的任期結束以後,他們要搬回達拉斯。”

“啊。”

“幾個星期之前我們剛去過白宮。”男人說,“他們為查爾斯王子和卡米拉設了國宴。啊,那些皇室成員真是非常友善,一點架子也沒有。你可以跟查爾斯王子聊任何事情。”

比利點點頭,沒有接話。一陣沉默。幸好他及時問道:“你們聊了些什麼?”

“打獵,”對方回答,“他和我一樣喜歡打鳥,尤其喜歡松雞和野雞。”

幾對曬得黝黑、衣著華麗的夫婦正跟麥克少校熱烈地交談。少校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噘嘴,全神貫注地表演著專業啞劇。戴姆和艾伯特被諾姆的小圈子吸納,比利覺得很安心,這說明戴姆確實很有一套,在上層人士中也吃得開。美國人,比利環顧房間,自言自語道。這兒全是美國人——就好像突然意識到舌頭長在嘴巴里似的,他以前從未意識到這一點。可這些美國人不一樣。這些人是有錢人,穿著光鮮亮麗,極其講究衛生,熟悉複雜的投資世界,忙著享受各種人生樂趣——品嚐美食美酒,熟悉比賽和體育運動,對歐洲各國的首都瞭如指掌。這些人就算不像模特或者電影明星那般完美無瑕,也有偉哥廣告演員的活力和風度。與B班見面的這段特殊時光不過是他們無數樂子中的一個,想到這裡,比利心裡不禁有些苦澀,但更多的是極度的恐懼而非嫉妒。回到伊拉克的恐懼就像討厭自己窮得叮噹響一樣。這就是他現在的感受,窮,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窮孩子突然被扔進一群百萬富翁之中。怕死是人類靈魂裡的貧民窟,要想擺脫這種感覺,就需要繼承相當於上億遺產的精神力量。真正讓比利嫉妒的是,這些人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把恐懼當作談資,此刻,他為自己感到難過,隨時會崩潰地大哭。

我是個好士兵,比利對自己說,難道我不是個好士兵嗎?那麼一個好士兵為什麼會感覺如此糟糕?

別害怕,施魯姆說。因為你一定會害怕。所以當你開始害怕的時候,別害怕。比利常想起這番話,不僅因為它跟禪宗一樣玄妙,而且他想知道極度害怕究竟是什麼樣的。施魯姆還說,恐懼是所有情感之母。先有恐懼,才有愛、恨、鄙視、傷心、憤怒等情感。恐懼生出了所有情感,而每個上過戰場計程車兵都知道,恐懼的化身和種類跟愛斯基摩語裡對雪的稱呼一樣多。在死神的魔爪之下生活一段時間,你便能目睹恐懼的一些可怕駭人的表現形式。比利見過有人不堪重負高聲尖叫,有人不停地罵髒話,還有人乾脆喪失了說話能力。大小便失禁很常見。傻笑、抽泣、發抖、麻木不仁也很常見。有一次他們遭到火箭榴彈襲擊,他看見一個軍官滾進悍馬底下,襲擊過後竟不肯出來了。又比如特里普上尉,關鍵時刻相當可靠,可是當他們遭遇重擊時,他的眉毛像狂風裡被鬆開的帆布一樣上下撲騰。他手下士兵可能覺得丟臉,但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貶低上尉,因為這是條件反射,身體無法控制。有些戰鬥應激反應是寫在基因裡的,就像髮旋或平足一樣無法改變,但也有少數幸運兒不知道害怕為何物。比如戴姆中士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戰士,有一次比利看見他一邊走一邊若無其事地吃著彩虹糖,而就在幾米開外,迫擊炮正彈如雨下。也有人今天還無所畏懼,第二天便膽小如鼠,反覆無常,詭異,無用,愚蠢。這些都在折磨你的意志。隨機模式。比利厭倦了每天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下,不只是面對痛苦和死亡時動物共有的本能的恐懼,還有人類獨有的對恐懼本身的恐懼,就像陷入迴圈的唱片。自我干涉的迴圈越來越頻繁,很可能是一種發瘋的表現,所以才有了所有的其他情感,作為因應機制讓人保持理智?於是即便是憎恨,你也開始從中感到同情。有時恐懼搞得你的身體筋疲力盡,有時它就像偏頭痛,你以為可以用理性克服,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面,分析它,把它分解成分子和原子,逐步深入理論,直到疼痛融入放屁的邏輯中,然而一切努力之後,你的頭還是疼。

比利一面想著這些東西,一面閒聊著戰爭。他努力保持低調,可惜別人總是把談話向誇張和激動的方向引。他們想當然地認為身為B班隊員,你當然該談論戰爭,因為,哈,假如巴里·邦茲在這裡,那麼他們就該談論棒球。你不認為……難道你不覺得……你得承認……在這裡,戰爭不過是透過正確的思考和合理的資源配置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人們的誇張和激動情緒源於恐怖分子企圖佔領世界。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價值觀。我們的基督教價值觀。比利感覺自己的腦子正逐漸放空。

“打擾了,”一名牛仔隊經理打斷大家的交談,“我們計程車兵看上去有點口渴。要續杯嗎?”

比利搖了搖杯子裡的冰塊。“謝謝,先生。再來一杯可樂好了。”

“來吧。借過,各位。”經理拉著比利的胳膊往吧檯走去,他是管事的。顯然牛仔隊的企業文化是每一個經理都要像福特經銷商的銷售員那樣,而此人——他自我介紹說叫比爾·瓊斯——就屬於這個型別。相貌平平,開始謝頂,面部豐腴,肚子像懷了四五個月的身孕。不過比利一下子就覺察到,他是個侵略性有限、心地不錯的員工,一舉一動似乎都透著些不耐煩。

“玩得開心嗎?”

“是,先生。”

瓊斯先生笑了。“你剛剛看起來想換個環境。”

比利微微一笑,聳聳肩。“他們都是好人。”

瓊斯先生又笑了,不過這次有些刺耳。“的確,他們的確是好人。見到你們大家都很激動。你們令人欽佩。”

“謝謝您。”比利注意到瓊斯先生的腋下附近是鼓起來的。他帶著槍。一個衝動的念頭在比利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想一拳把瓊斯先生的食管打到脖子後面去,繳了他的槍,只是為了安全起見。不過他忍住了。

“這群人裡沒有幾個反對者。他們都支援戰爭,支援美國,而且一點也不羞於表達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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