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事情的全部(1 / 9)

比利決定一有機會就把手裡的球送人。距離比賽開始只剩幾分鐘,球員們在球場上做熱身和伸展運動,諾姆親自帶領B班走過大廳,在球迷面前露個臉,施展一下讓人們神魂顛倒的明星魅力。在他的星光照耀之下,所有的怨恨、牢騷和路人的議論像板油遇到加熱燈一樣熔化了。嘿,諾姆!諾姆!今天我們能贏嗎,諾姆?我賭牛仔隊讓三分,你可得幫我實現願望,諾姆!他們所到之處球迷紛紛讓路,猶如海水分開,手機的閃光燈此起彼伏,諾姆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對每個人都報以相同的親切微笑。得克薩斯體育場就是他的地盤,他的城堡,不,是他的王國。真正的國王如今已經很少了,但在這裡,諾姆就是主宰。比利發現要讓下層人民開心太容易了,只要一個眼神、一次揮手、出現幾秒鐘,人們就像吸了強勁的明星牌白粉似的。

與此同時,比利在找一個小孩子,好把自己手裡的球給他。不要有錢人的孩子,不要那種可以上電視、面板光滑呈古銅色、牙齒潔白整齊、手腳修長乾淨、臉蛋健康漂亮、盡顯優良基因的孩子。不,他要找一個鄉下孩子,瘦小,蓬頭垢面,指甲咬得只剩一點,十歲左右,像條半大的小狗,渾然不知自己是個可憐蟲。比利在找他自己。在一個漢堡攤前,比利發現了這麼一個男孩,他個子不高,神情緊張,腦袋大脖子細,大冷的天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連帽衫,腳上穿著一雙破破爛爛的山寨銳步鞋。操,為什麼他父母寧可花幾百美金買牛仔隊的門票,也不肯給兒子買件像樣的冬衣?這些美國消費者的心理真讓人惱火。

“抱歉。”比利一邊喊一邊走上前去,那孩子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該怎麼辦?他的父母轉過身來,真是絕配,兩個人都傻里傻氣、呆頭呆腦的,顯然作為人類和家長都很無能。比利無視了他們。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嚇得下巴都掉了,露出不健康的白色舌頭。

“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

“庫格(Cougar, 意為美洲獅)

。”男孩終於說了出來。

“庫格。那種動物?”

男孩點點頭,不敢看比利的眼睛。

“庫格!很棒的名字!”他在說謊,庫格這個名字太可笑了,“聽著,庫格,這兒有一個簽了名的橄欖球,剛剛在更衣室裡,一群牛仔隊隊員給我籤的。可我要回伊拉克去了,要是把球帶去會弄丟的。所以我想把球給你,你覺得怎麼樣?”

庫格壯著膽瞥了一眼比利手裡的球,然後點點頭。顯然他在懷疑這是不是個羞辱他的陷阱,為了拉他內褲或往他背上扔鞭炮。

“那好,小夥子。球給你。”

比利把球遞給他,轉身離開,沒有停留,沒有回頭。他今天已經受夠了各種肉麻傷感,不想這一刻又變得煽情。曼戈剛才停下來等他。

“你為什麼這麼做?”

“不知道。就是想這麼幹。”回想剛剛的情景,比利雖說莫名感傷,但心裡感覺好多了。兩人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曼戈把自己的球給了一個路過的小孩子。

“去他媽的簽名。”比利說。曼戈笑了。

“要是他們贏得了超級碗,咱們剛剛可是把一千美金拱手相讓。”

“是啊,哈,賭一千美金他們贏不了超級碗。”

仍舊沒有中場秀的訊息,只有諾姆的保證:“會讓B班大顯身手。”這有可能只是當你站在那裡的時候叫你的名字,但也可能是恐怖而又艱鉅的……難以想象。有傳言說牛仔隊老闆的私人包廂裡有好幾個吧檯。B班的幾個低階士兵私下商量要喝個酩酊大醉,不過比利想到費森,偷偷把酩酊大醉改成了微醉。這是個一時衝動的邀請——到我的包廂來看開球!他顯然患上了嚴重的B班病,這種“後方熱心支援前線”的螺旋原蟲讓脫衣舞娘甘願奉上免費的脫衣舞,讓上流貴婦變得嗜血。B班隊員們魚貫而入時,屋內響起熱烈的掌聲,這些平時不過是禮貌、公式般地拍手的人竟真的在使勁鼓掌歡呼。B班威武!美軍萬歲!諾姆夫人站在門口迎接他們,就算她因為十位粗聲粗氣、滿嘴酒味的彪形大漢湧進原本已經濟濟一堂的包廂而心中煩亂,她也很有涵養地什麼都沒有表露出來。

很高興你們能來。有很多朋友想見見你們。比利掃了一眼包廂,藍色地毯,藍色的傢俱上點綴著些許銀色,每面牆上都安裝著巨大的平板電視,有兩個吧檯,冷餐和熱食的自助餐檯,有穿著白色西裝的侍應生,往下走幾步是第二層,跟第一層一模一樣,再往前是一排排布面體育場座椅,階梯式向下延伸至正面的玻璃圍擋,可以俯瞰整個明信片般的球場。鈔票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模糊的嗡嗡聲,或是唇間麻麻的薄荷味。比利心裡琢磨,不知道財富會不會像細菌一樣,一旦靠近就會被感染。

大家別客氣,諾姆夫人輕聲說。隨便吃隨便喝。不用再說了,夫人。B班已經全體準備好衝向免費飲料了,戴姆在一旁狠狠地瞪著他們,做著“就一杯”的口型。不過士兵們開始前,諾姆先站上一把椅子——他就那麼喜歡椅子?——又開始講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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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格爾斯比家族能在感恩節這天,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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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班為國家所做的貢獻。比利發現客人們都專心致志地聽諾姆演講,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信念與決心。男人們看上去睿智,輕鬆,人到中年依舊保持著良好的身材,透著成功人士與生俱來的自信與優雅。頭髮保養得很好,皺紋也恰到好處。女人們身材姣好,面板曬成了國際化的古銅色,厚厚的妝容上像是抹了一層冷漠的特氟龍塗層。比利想象著是怎樣的出身、金錢、學校和閱歷搭配在一起,成就了這些人今天高不可攀的地位。不管是什麼,他們讓這一切看上去如此簡單,只是站在那裡,只是在這個特殊場合做他們自己,暖和、安全、乾淨,做諾姆的座上賓。大部分人手上拿著飲料或端著食物。邪惡,諾姆說,恐怖。致命威脅。戰爭中的國家。他把形勢講得很嚴重,可是此時此地,戰爭似乎非常遙遠。

“他們馬上就要離開,”諾姆說,“等會兒要去參加中場秀,不過趁他們在這兒,讓我們獻上得州人最熱情的歡迎。”大家鼓掌歡呼,讓派對開始吧;來賓們感受到了B班的氣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家上前跟比利打招呼。

“士兵,很高興見到你!”

“謝謝,先生。我也很高興見到您,先生。”

“馬奇·哈維。”那人伸出手來說道。比利覺得這個名字和這張臉都有些眼熟,窄小的臉上已滿是和藹可親的皺紋,耳朵和眼睛小得快擠作一團了。比利敢說馬奇·哈維十有八九是一位以有錢和出名著稱的得州名人。

“跟你說,新聞播出的那天晚上——就是你們收拾那幫混蛋的那個影片——是我這輩子最激動的時刻之一,不騙你。很難用語言形容我當時的感受,但我實在太激動了,怎麼說呢,那一刻太美妙了。瑪格麗特,告訴他我當時是什麼樣子。”

哈維轉向妻子,他的妻子看上去至少比他年輕二十歲,六英尺的高挑身材,呆板的金髮,面板飽滿緊緻,猶如蛋奶酥。

“我以為,”妻子開口道,操著瓊·柯林斯在《豪門恩怨》裡破口大罵情敵的英國蕩婦口音,“他瘋了。我聽到他在視聽室裡尖——叫——,我衝——下樓,看見他站在我心愛的喬治四世書桌上,穿著,我的天,他的牛仔靴,做著洛奇的經典動作。”說著她舉起手,笨拙地揮了兩下拳,“我喊道:‘馬奇,馬奇,親愛的,寶貝兒,你到底是怎麼了 ?’”

有幾對夫婦加入進來,每個人都點頭微笑,顯然對老朋友馬奇的這種瘋狂舉動已經司空見慣了。

“我是在宣洩。”哈維說道,比利在心裡把這個詞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宣洩。“看到你們的英勇表現,怎麼說呢,好像終於有件事讓我們高興一下了。我想戰爭讓我壓抑得太久了,而我甚至渾然不知,直到看了你們的影片。實在是極大地鼓舞了大家計程車氣。”

其他幾對夫婦極為贊同。“我們都站在你這邊,”一位女士向比利保證,“沒有想臨陣脫逃的人。”

其他人紛紛用各種不同說法詮釋了相同的意思。瑪格麗特·哈維用藍色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比利,眨都不眨一下。比利覺得不管她正在對自己做何種評價,都是嚴苛、不假思索且不容置辯的。

“我問你件事,”哈維湊近比利說,“情況有沒有好轉?”

“我想是的,先生。在某些方面,是,確實好轉了。我們正努力讓情況好轉。”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我們有什麼問題都不是你們的錯,我們的軍隊是世界上最棒的!聽著,我從一開始就支援這場戰爭,而且我跟你說,我喜歡我們的總統,我個人覺得他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他小時候我就認識他——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個好孩子,想做正確的事情。我知道他發動這場戰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他身邊的那群人,聽著。有些人還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你不得不承認,他們把這場戰爭搞得他媽的一塌糊塗。”

其他人紛紛搖頭,有幾個喃喃地哀嘆表示認同。“這仗確實不好打。”比利說,琢磨著怎麼才能給自己弄杯喝的。

“我想你比其他人更清楚。”哈維又湊了過來,這回湊得更近了,不過比利依舊站在原地。“我再問你件事。”

“是,先生。”

“關於那場戰鬥。不過我不想問得太私人。”

“沒關係。”

“但人們自然會想,當有人去做那樣一件事,一件像你們乾的那麼偉大勇敢的事情——我是說錄影,大家都看了,我們都知道當時的局勢十分險惡——而你作為戰鬥的親歷者,”哈維微笑著搖搖頭,“我們忍不住想問,當時你不害怕嗎?”

大家都興奮地哆嗦了一下,只有瑪格麗特無動於衷,藍色的大眼睛怎麼也不肯放過比利,還在盯著他看。

“我肯定害怕。”比利回答,“我知道我害怕。但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根本來不及思考。我只是做了平時訓練中教的事情,其他兄弟也一樣。只是事情正好讓我碰上了。”比利覺得自己說完了,可是大家都不出聲,等著他再說點兒什麼,於是他只好又擠出點別的,“我想正如我們班長說的,只要有足夠的彈藥,你多半不會有事。”

這下總算可以了。大家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說大家想聽的話,大家就都高興,都愛他,彼此其樂融融。比利不得不時常提醒自己,這樣做沒什麼不道德的,既沒有說謊,也沒有誇大其詞,可每次在這種場合結束後,他還是會有揮之不去的說了謊的羞恥感。

有新的人加入進來,也有人離開忙著去別處社交。比利不停地握手,然後忘記對方的名字。麥克少校跟瓊斯先生在冷餐檯附近交談;瓊斯先生似乎還沒意識到就算這兒有一輛坦克開過去,麥克少校也聽不見。在他們身後是由艾伯特、戴姆、諾姆夫婦和幾個看似是這個聚會里最重量級的來賓組成的超高階圈子。艾伯特談笑風生,看上去頗為自在。當然了,比利想,艾伯特能跟好萊塢的鯊魚同遊共舞,應對達拉斯這群人自然是小菜一碟,比利現在關注的是戴姆,看著他如何只聽不說、偶爾插上一兩句話。“觀察他,”有一次施魯姆跟比利說,“觀察他,跟他學。戴維這人很恐怖,可以在黑暗中看見東西。”據施魯姆說,這是戴姆的特殊才能,打仗時直覺敏銳,但想要培養這一技能只能靠以身試險,靠實戰的歷練。只要美國大兵待在基地裡,叛亂分子就殺不了幾個美國人;但美國大兵想要追蹤並殺死叛亂分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出基地。於是巡邏、設檢查站、挨家挨戶搜查等任務變成了試煉場。但這是戰爭的一種形式,戴姆強迫他們接受。和排裡甚至可能是整個營裡的其他小分隊相比,B班更常從車裡出來。他們可能在任何地方下車,戴姆會命令他們下來走上好幾公里,讓悍馬緩緩地跟在後面。“坐在那個破箱子裡你能發現什麼。”戴姆說。這樣的小規模突襲是在賭博,他們很容易沒命,但這是戴姆累積知識、直覺、經驗的方法,為將來某一天沒有戰友和物資、孤立無援時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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