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說:過去和現在 作者:毛姆

馬基雅維裡尚未能夠發現公爵的行動計劃是什麼,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其實那些計劃還沒有最後定下來。公爵肯定要做些事情,因為擁有了一支部隊而不去使用它,是不合理的,但是另一方面也很難確定要做些什麼,將領們派了代表去塞斯納和公爵商量該幹些什麼,但是沒能達成協議。於是幾天之後他們派了奧利維洛託·達·費爾莫去見公爵,向公爵提出一個具體的建議。

這個叫奧利維洛託·達·費爾莫的人是個年輕人,不久之前還是不少人議論的一個人物。他早年喪父,由他的孃舅帶大。他的孃舅叫焦萬尼·福里亞蒂。奧利維洛託長大以後,就離開家鄉,投奔了保羅·維泰利去學武藝。保羅被處死之後,他投奔了保羅的兄弟維泰洛佐,在很短的時間裡,因為他的聰明和能幹,成了維泰洛佐最受重用的軍官之一。但這個人野心很大。他覺得自己能夠另立山頭,成為一方的諸侯,所以對寄人籬下的狀態頗為不滿。於是他想出一個絕妙的計劃來改善自己的地位。他於是寫信給他的舅父和恩人,信中說他離開家鄉有一些年頭了,他很想回去看看舅父大人和久別的家鄉,順便也看一下祖上傳下來的產業。他很想風光體面地衣錦還鄉,讓鄉親們看到他這麼些年也沒白混,所以他想帶上一百號騎兵,僕人和朋友,一起回鄉。他懇請他的舅父能夠安排一個盛大體面的歡迎儀式,這不僅會增加他本人的聲望,也會增加舅父作為將他撫養成人的保護人的聲望。焦萬尼·福里亞蒂很高興地看到他的外甥沒有忘記他早年從舅父那裡得到的照顧和關愛。當奧利維洛託回來的時候,就很自然地邀請他和他一起居住。但是過了幾天,奧利維洛託決定不再增添他舅父的負擔,就搬了出去,住到自己的一所房子裡。而後就邀請他舅父和其他所有城裡的顯貴們來參加一個神聖的宴會。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的時候,奧利維洛託開始談到一個和每個人都有關的話題,談到教皇的偉大,他的兒子切薩雷和他所從事的事業。說到一半,他突然站起身,說這些事必須要私下裡談才好,於是他就把賓客們帶到了另外一間房間。他們剛進房間,坐下沒多久,士兵就從隱藏的地方竄了出來,把賓客們全部殺死。於是他就控制了整個城市。因為所有可能抵抗他的人均已被處死,他所頒佈的法令,無論是軍事和還是民事的,均十分有力,所以不出一年時間他就在費爾莫站穩了腳跟,並且在周邊一帶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這就是將領們派去見公爵的那個人。他帶去的建議是,他們將把力量合起來,去攻打塔斯肯尼,如果公爵不想去攻打西尼加利亞的話。塔斯肯尼是塊大肥肉,如果能佔領錫耶納,比薩,盧卡和佛洛倫薩,那麼所有的將領均會有足夠的戰利品可分,維泰洛佐和渥西尼也可以把他們與佛羅倫薩人的宿怨一併了結一下。但是錫耶納和佛羅倫薩是在法國國王的保護之下,公爵暫時還不打算惹怒法國人,因為畢竟日後也許會用得著法國人的幫助。所以他告訴奧利維洛託,他不想攻打塔斯肯尼,但是會很願意將西尼加利亞打下來。

西尼加利亞是個小城市,但是卻很重要。它是一個海濱城市,有一個不錯的港口。它的統治者,是那個不幸的厄比諾公爵的孀居的姐姐。當時她和那些反叛的將領們一起在馬焦內簽署了協議,但是當將領們和公爵和解了以後,她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逃到了威尼斯,留下了一個叫安德利亞·多利亞的熱那亞人,來保衛城堡。奧利維洛託向西尼加利亞進軍,沒有遭到抵抗就佔領了城市。維泰洛佐和渥西尼也帶著自己的部隊駐紮在了近郊。整個行動只出了一點小意外:安德利亞·多利亞只願意向公爵本人獻出城堡。城堡很堅固,要奪取它要花費時間、金錢和生命。於是常識佔了上風。既然公爵已經將法國部隊打發走了,將領們不再把他看作是一個強勁的對手。於是他們將安德利亞·多利亞的意思轉告給了公爵,並且邀請公爵來西尼加利亞。

當他收到這項請求時,他已經離開了塞斯納,駐紮在法諾。他派了一位他的親信幕僚去告訴將領們,他這就去西尼加利亞,並讓他們在當地等著他。自從他們簽署了協議之後,他們就不太願意和公爵當面相會。公爵急於打消將領們的不信任,公爵讓他派去的那位秘書用非常友好的態度告訴將領們,他們表現出的持續的冷漠態度只會帶來一個後果,那就是影響到他們與公爵之間訂立的條約的有效執行。在公爵這一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得到他們部隊的支援,以及他們本人的顧問和諮詢服務。

當聽到公爵接受了將領們的邀請時,馬基雅維裡不禁大吃一驚。他仔細地閱讀了條約的內容,從字裡行間他可以看出,雙方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相互信任。當聽說因為城堡的主人要將它獻給瓦倫丁諾公爵,所以將領們邀請公爵去西尼加利亞見他們時,馬基雅維裡確信這是將領們為公爵設下的一個圈套。公爵已經遣散他的法國部隊,所以力量大大削弱了。將領們則在西尼加利亞附近集結了大量的部隊。顯然,城堡的司令官和將領們串通一氣,開出了這麼一個條件,大概是要等公爵和他的騎兵抵達西尼加利亞時,將公爵和他的手下剁成肉泥。因而當公爵決定要孤身一人,不加防範地深入虎穴去見他的死敵時,簡直讓人有些不敢相信。唯一的解釋也許是,他相信自己吉星高照,出於傲慢自大,相信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力和人格的力量征服那些兇殘的人。他清楚他們害怕他,但他也許忘記了,恐懼也可以使懦夫變成勇士。確實,命運到現在為止還算垂青公爵,但是好運並不會永遠存在。驕傲使人失敗。馬基雅維裡暗中竊笑了。如果公爵中了圈套,被人幹掉了,那對於佛羅倫薩來說將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公爵是個兇惡的敵人,那些將領們只是由於害怕公爵才聚在一起,所以不難將他們用計謀分開,各個擊破。

馬基雅維裡笑得太早了。當渥西尼向城堡的主人許諾,如果他要求只向公爵獻出城堡,他將會拿到一筆賞金時,城堡的司令官早就已經收到了公爵為了這個目的而送來的金子。他猜到了將領們的謀劃,預見到了他們會採取什麼行動來誘使他進入他們的圈套。他是一個行事詭秘的人,他的計劃,如果沒有到要最後實施的時刻,是不會拿來跟人商量的。在離開法諾的前一天晚上,他召集了八個他最信任的追隨者。他告訴這八個人,當將領們來見他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要站在某一個將領的一側,就像是為了增添他們的榮耀那樣,一直伴隨著他們抵達他們為公爵準備好的寢宮。他囑咐這些親信說,不能讓這些將領中的任何一個人逃脫。不許有人活著跑出來。公爵先前將他的部隊在鄉間化整為零,以便於隱瞞他到底有多少人馬。現在他下令,部隊必須在凌晨六點在距離西尼加利亞五六英里地方的一條河邊集結。為了表示誠意,他讓他的輜重先行一步,當他想象著將領們會如何垂涎欲滴地暗中盤算那些等著他們的巨大的戰利品時,他不禁微笑了。

所有的事情安排完畢,他上床睡了。他睡得很香。早晨他準時起了床。這是一五〇二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法諾和西尼加利亞有十五英里路,道路是夾在山脈和大海之間的。一個五百人組成的先頭部隊是由路德維柯·維拉·米蘭多拉率領的,然後是加斯孔部隊和瑞士部隊,共有一千人。在他們後面是一身盔甲的公爵,騎在一匹披了華麗馬衣的戰馬之上。跟隨著他的是他的騎兵。馬基雅維裡不是那種容易被美麗的景象所觸動的人,但是當下他也覺得,在白雪皚皚的高山和碧藍色的大海之間蜿蜒行進的隊伍,應該是他平生看到的最壯觀的景象了。

幾位首領候在西尼加利亞三英里外的一個地方。

在他的健康尚未被梅毒摧毀之前,維泰洛佐·維泰利是個孔武有力的人。他個子很高,也很強壯,但他很瘦,甚至瘦骨嶙峋,長著一張病黃色、用剃刀颳得很乾淨的臉,一隻突出的鼻子,一個小小的小巴。他的眼瞼沉重地耷拉在他的眼睛上,給人一種奇怪的,沉思的表情。此人無情又殘酷,貪婪並勇猛,是一個出色的軍人,據說也是歐洲最好的炮兵軍官。他很為自己擁有的卡斯泰洛城堡以及那些裝飾著浮雕,銅像,大理石像,佛拉芒式掛毯的精美宮殿感到自豪,這些裝修都是他和他的家人後來才添上去的。他也熱愛他那被佛羅倫薩人砍了腦袋的兄弟保羅,並因此無比痛恨佛羅倫薩人,這種仇恨不是歲月可以消磨得了的。但是由於服用了醫生給他開的汞劑,他陷入了常常發作的,無法忍受的抑鬱狀態。現如今他已經大不如以前了。當將領們還在與公爵試圖談判講和,帕格洛·渥西尼給聚集起來的將領們帶來了公爵的條件時,佩魯賈的領主,吉安·保羅·巴利昂尼表示不會接受公爵的條件。儘管有一陣子維泰洛佐也懷疑公爵的動機,於是立場與巴利昂尼一致,但是最後也沒能架得住其他人嘮嘮叨叨的勸說,最後一起簽了字。但是他的簽字違背了他本人本來可以做出的更明智的判斷。不錯,他確實寫了許多謙恭的信給公爵,表示歸順和道歉之義,公爵也寫了回信,表示一筆勾銷,既往不咎,但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頭,他的本能告訴他,公爵既沒有忘記,也沒有原諒他們之間的過節。協議條款中有一項規定,將領中每次只可以有一個人待在公爵的兵營中。而現如今卻是他們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帕格洛·渥西尼和他爭辯著。他拜訪公爵已經有很多次了,他們經常促膝長談,開誠佈公,實在是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誠意。他已經將法國長槍部隊打發走了,現如今公爵要做些什麼事,都得依靠將領們的支援,難到還有比這更好的證據了嗎?如果不是為了顯示他已經做好準備要滿足將領們的願望,他為什麼要處決拉米洛·德·羅爾卡呢?

“相信我,我們上次的造反已經給這個年輕人上了一課。我們可以相信,從今往後,我們不會因為什麼原因討厭他了。”

帕格洛·渥西尼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告訴維泰洛佐他和公爵曾經有過的一次談話。教皇已經年逾七旬,患有多血癥,身體狀況早已經不如年富力強之時了。一次中風就可以隨時要了他的命。公爵向他表示,如果他可以掌控那些西班牙籍的紅衣主教,以及他父親提拔的紅衣主教,他會願意運用他的影響力來保證,下次選舉教皇時,大家會選帕格洛的兄弟渥西尼主教成為教皇,條件是,渥西尼必須支援他鞏固那些他已經佔領的城邦。這個前景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帕格洛很願意去相信公爵,因為看上去十分確定的是,他需要渥西尼家的支援,一點也不輸於渥西尼需要他的支援。

維泰洛佐是第一個走上前去迎接公爵的。維泰洛佐沒有攜帶什麼武器,穿著一件破舊的黑色短袖束腰外衣,外面套了一個黑色的,襯裡是綠色的斗篷。他臉色蒼白,神色不安,從他臉上的表情旁人不難猜出,他已經知道命運給他安排的結局。看到此人現在的這副樣子,沒有人會想到,這曾經是一個一度打算運用自己的力量將法國國王趕出義大利的人。他騎著一頭騾子,正要下來,但是公爵阻止了他。公爵湊過身去,伸出一隻支友好的手臂圍住維泰洛佐的肩膀,在他兩頰上親了兩口。幾分鐘以後帕格洛·渥西尼和格拉維納公爵也在侍從的伴隨下騎馬過來了。切薩雷·博爾賈以符合對方高貴出身的禮儀及一副與親密朋友長久分別之人的熱情和來者相會。但是他注意到奧利維洛託·達·費爾莫沒來,詢問之下,才瞭解到,奧利維洛託正在城裡等著他。他於是派唐·米歇爾去叫那個年輕人,當眾人在等他們的時候,他們漫無邊際地閒聊著。在需要他變得風趣迷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比公爵更風趣迷人了。你當時看他那樣子,你會認為,在他和那三個將領之間從來都沒有發生不和諧的事。他優雅有禮,舉止十分符合他的身份,但是沒有什麼傲慢的地方,所以人們看不出他對將領們有什麼屈尊俯就的優越感。他神態安詳,溫文有禮,和藹可親。他問起維泰洛佐的健康,建議將他自己的外科醫生送來為後者看病。他以饒有興味的微笑與格拉維納公爵打趣,拿他最近捲入的一件風流韻事開玩笑。當帕格洛·渥西尼介紹自己在艾爾班山上的別墅時,他帶著恭維和興致傾聽著。

唐·米歇爾在護城河外的一個操場上發現奧利維洛託正在操練他的部隊。他告訴奧利維洛託,最好他還是將自己的部隊撤回自己的營區,以免被公爵佔據。這個建議不錯,奧利維洛託在謝了唐·米歇爾這個明智的建議後,就立馬命令部隊回營。釋出完命令後他就陪著唐·米歇爾來到了其他人正在等他們的地方。公爵以相同的熱情和友善歡迎了他。公爵不讓他行大禮,公爵的意思是要顯示,他把他們當同事來看,而不是部屬。

公爵下令前進。

維泰洛佐內心充滿了恐懼,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看到,隨著公爵到來的是一支龐大的隊伍,他心裡清楚,將領們策劃的陰謀絕對沒有可能成功。他下決心要重返自己駐紮在幾英里以外的部隊。他身體不好,正好可以用來當個藉口。但是帕格洛不讓他走。帕格洛說,現在不是走的時候,走開會讓公爵以為他們懷疑他的誠意。維泰洛佐精神上已經垮了,他缺乏決心來抓住他的本能告訴他的唯一僅存的逃生機會。他於是讓自己隨了眾人的勸說。

“我確信如果我跟著你們走的話,我必死無疑。”他說道,“但是因為你們願意冒一下險,我也就決心跟你和大家一起面對命運,不管結果是死還是活。因為我們的命運都聯絡在一起。”

公爵下令護衛這些將領的那八個衛士兩人一組各就各位。在每個大難臨頭的將領的左右兩邊各站上一位衛士,將這四個將領夾在中間。於是這一行人等,在穿著光彩奪目的鎧甲的公爵帶領下,騎馬進了城。當到達他們為公爵準備的宮殿時,將領們準備告辭,但是公爵用一種坦率和直接的方式敦促他們進屋,以便他們可以立即商量公爵為他們草擬的計劃。他有許多話要說,都是些會讓將領們感興趣的話題。兵貴神速。他們一旦決定要做什麼,就必須雷厲風行地去幹。於是他們同意了公爵的請求。他帶著大家穿過門堂,爬了好一段樓梯,然後進了一個寬敞的會客室。進了會客室之後,他請求暫時離開一下,以便去一趟廁所。他人剛剛走開,全副武裝的戰士就衝了進來,將所有的人逮捕了。就這樣,他把奧利維洛託用來對付他舅父和費爾莫城社會名流的簡單有效的小計策在這些將領身上如法炮製了一遍,而且還不用讓他花錢置辦個宴會來達到目的。帕格洛·渥西尼抗議公爵背信棄義,大聲叫公爵回來,但是他已經離開了宮殿,他下令這四位將領的部隊必須全部解除武裝。奧利維洛託的部隊就駐紮在附近,聽到訊息後大吃一驚,有些人反抗拒捕,於是給當場處決了。但是駐紮在稍遠一些地方的部隊就幸運一些,他們聽到風聲,知道他們的主公遭了大難,於是聯合起來,殺開一條血路,蒙受了慘重損失之後逃了出去。結果公爵只好將維泰洛佐和渥西尼兩人的親隨處決,聊以自慰。

然而公爵計程車兵並不滿足於劫掠奧利維洛託計程車兵,他們於是開始在城裡大肆劫掠。如果不是公爵下了嚴峻的命令,他們可能會把整個城市洗劫一空。公爵不願意毀壞這個城市,他要的是一個繁榮的城市來為他創造財富,於是他把搶劫計程車兵判處絞刑,整個城市一片混亂,店鋪老闆們早早地關了門,豎起了柵欄門,誠實的老百姓躲在上了鎖的屋子裡面瑟瑟發抖。士兵們闖入賣酒的鋪子,用劍威逼店主給他們拿出酒來。街上躺著死人的屍首,一些野狗在舐著屍身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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