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2 / 2)

野豬的出現,在鄉下是常見的事。格蘭渡的野豬也不少,但成群結隊地遷徙還是罕見的。瑪麗穿上緊腰寬下襬的女衫和毛線裙子,又套上一件寬鬆外套,腳穿木底皮面套鞋,頭上蒙著保爾從里斯本給她買來的黑頭巾。同時,女用人也給兩個大孩子穿好外衣,就同母親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像一支在冬天的清晨出去冒險的大軍。瑪麗用手牽著小兒子艾內斯特和小女兒讓娜,與獵場守護員小夥子走在前面。男女用人得知訊息以後,都不想錯過這個看熱鬧的機會,緊緊地跟隨在瑪麗的身後。德·薩西先生正在書房裡忙自己的事,也出來跟在後面,與他們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也往前走著。他沒有帶卡賓槍;他不是獵人,而且又不是打獵季節。秋天才是打獵季節,然而他很少打獵;即使打,也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才打,為了助興而已。

天才剛剛放亮,清晨天氣寒冷,又很寂靜;大樹下面很陰暗,地面又潮溼,踏在上面吱吱作響。大路和草地上覆蓋著一層泥雪。

突然,在遠處樹林邊緣的晨霧中,清晰地顯現出那群身個兒強壯圓滾滾的野豬。在大自然中發現這麼多史前遺留下來的四蹄動物,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們走到近處,看見一隻野豬正在用尖嘴拱土挖樹根吃,也許是在挖土玩,根本沒注意到有人來。但它們十分警覺,只在覺得沒有危險的時候才會這樣。這群身個兒強壯的野豬正在林中轉移陣地,好像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動物似的,在那樣的時代,人在動物面前,彷彿能感到神靈在場。年輕的獵場守護員看見野豬,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根本沒考慮是不是能打到野豬,便扣響了扳機。

就在此時,最多也不過在槍響一秒鐘之後,瑪麗便倒在地上,兩隻拉著孩子的手還沒來得及鬆開。子彈打到一棵橡樹幹之後又反彈回來,正好擊中她的胸口。她可能還沒聽見響聲,子彈就結束了她的生命。

德·薩西先生飛快地跑過去,將兩個孩子從母親的手裡拽出來,交給了保姆。兩個孩子感到驚奇,但並不覺得害怕。德·薩西先生將年輕妻子癱軟的軀體擺放好,讓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像一位細心的醫生,扒開妻子的眼皮看了看,用手靠近她的嘴唇試了試,看她是否還有氣息,又把手伸進她的上衣下面,摸了摸她的心臟是否還跳動。她氣息全無了。瑪麗躺在覆蓋著一層白霜的石子路上,好像她一直就是躺在那裡似的。

保爾站了起來,叫那些男女用人不要驚慌,要把死者看好,又叫一個男用人去找園丁幫著做一副擔架。槍聲響過之後,他就一直盯著年輕的獵場守護員,看見他扔下獵槍,在格蘭渡和村子之間的樹林裡拼命地跑。德·薩西吩咐用人之後,就離開了瑪麗。他對妻子的生命是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急忙跟在小夥子後面追了上去。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用人剛從他的目光中消失,他在樅樹林裡拔腿就跑。他對這片樅樹林的一草一木瞭如指掌。他幾乎與小夥子同時到達了在村頭的厄斯塔什(這是年輕小夥子的名字)父母的那間小房子。

他推開門,站在門口。屋裡一片昏暗(當地人家的窗戶經常是半閉著的),看不清楚裡面,只覺得一股氣味兒直嗆喉嚨。煤球爐上正煮著咖啡,煙熏火燎的,兩位老人並排坐在他們的大床上面,渾身顫抖著。大床佔了整個屋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厄斯塔什趴在自己的那張小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簡直是雙手抱頭大哭。德·薩西先生走了過去。

“小夥子,不要怕。不是你的錯。當然,沒叫你開槍,你也不應該開槍。但不是你叫子彈反彈回來的;這是天意。你還照常給我守護獵場。沒有人要懲罰你。”

在離開之前,他又把這話對小夥子的驚魂未定的父母重複了一遍。小夥子站起來看著他,弄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保爾走到他身邊,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前額,然後就離開了。

接著,保爾只顧忙亡妻的喪事。為了讓親屬來奔喪,也好讓正在南方的米歇爾和費爾南德能趕回來,葬禮安排在第二個星期舉行。諾埃米來自里爾,但她對小女兒的意外死亡,和對三十三年前她大女兒的去世不一樣,並不感到震驚。像她這樣年齡的人,對死去的人是不會太傷心的。但是,也像大女兒死於意外事故一樣,流言蜚語在北部省又不脛而走。好心人在這兩件悲劇中看到,這是對從前利用移民或教會財產大發橫財的懲罰,這起碼說明上帝是主持正義的。這種迷信的觀點不知道是否也在保爾的意識中生了根。

米歇爾和費爾南德在里爾小住了幾日。在瑪麗安葬將近一個星期以後,保爾帶著瑪麗的修省書去找他們。大舅子看完修省書,沒有說什麼,就還給了他。但是,費爾南德平時很少見到瑪麗,此時淚水汪汪。瑪麗的修省書很奇怪,所使用的語氣與辭藻華麗的祈禱詞完全不同,這使她既害怕,又感動。當保爾與米歇爾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保爾又從衣兜裡掏出一封信。信是用方格紙寫的,拼寫錯誤很多,而且文筆也像某些沒有文學修養的人那樣矯揉造作。信是一個女人寫的,落款是伯爵夫人。但是,保爾親愛的亡妻只是把一些重要情況告訴了自己親愛的丈夫。巴帝紐爾林蔭大道十八號,神眼婆阿爾西諾靄·傘杜夫人。保爾放在扶手椅上的雙手顫抖著。

“你相信這種把戲?”米歇爾掩飾住輕蔑的心情,問保爾。

“我不知道。既然我相信靈魂不死,我事先沒有任何理由說活人不能與死人溝通。”

米歇爾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但是教會不贊同招魂術的說法。”

保爾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不管是不是招魂術……只是,”他不得不承認,“只是我害怕……”

“你是不是要我陪你走一趟?”

這正是保爾來見他的目的。兩個男人找了一個決定突然去巴黎的託詞,便從里爾乘坐早班火車出發了。

他們在細雨濛濛的晚上下了火車。巴黎的冬天像北部省一樣,也是泥濘滿地。路燈在這座光明之城的石塊鋪成的路面上撒下淡黃色的光。他們來到貴賓飯店,把行李放下,就乘出租馬車前往巴帝紐爾林蔭大道十八號。

我簡單地複述一下自巴爾扎克以來被人們重複過上百次的描寫:樓梯很陡(但幸虧是底樓與二樓之間的夾層房間),一個矮胖的女人,腳上穿著拖鞋,身穿花晨衣,邁著沉重的步子,無精打采地來開了門。她身上散發著一股低俗難聞的味道,不是香脂,就是油炸土豆味兒,也可能是花束枯萎後散發出來的氣息。這是一間小布林喬亞式的客廳,地上鋪著絲絨地毯,中間放著一個獨腳小圓桌。米歇爾還以為她要把地毯捲起來。是他猜想錯了。在重新提到可憐的夫人所做的與子女的重要溝通之後,神眼婆直眨眼睛,腦袋靠在長沙發的枕墊上,倏然顯出一副鬼魂附身的樣子,嘆了幾口氣,渾身輕輕地抽搐了幾下。她的表演是可想而知的。她以一種諱莫如深的口氣描述著當時的情景:一個晴朗的冬天,伯爵夫人身穿黑色厚毛呢女騎士長裙,戴著插有羽飾的女帽,胸部被一個笨手笨腳的獵人打了一槍,從她騎著的棕色馬上摔下來,帽子摔在地上……米歇爾站了起來。

“別再聽她的胡言亂語了。我們走吧……”

保爾跟在他身後走了出來,但心中有點兒後悔。神眼婆聽見他們開門,一下子回過神來,便破口大罵。米歇爾與妹夫一言不語地走在泥濘的人行道上。他們來到一個報亭前。米歇爾看了一眼報架上的《星期日小報》,便買了一份,遞給保爾。在當時,小報還不能刊登照片,雖然彩色印刷術已經出現,但只是用藍紅兩種顏色為每週的社會新聞作插圖,而且這兩種顏色相互洇在一起,就像埃皮納勒畫片裡生活放蕩的女孩兒,也將社會新聞人物描繪成喬治·奧內小說中那種不倫不類的人物。

“你看到你的女預言家是如何刺探情況的吧?”

長期以來,新聞報紙不是刊登聳人聽聞的訊息,就是進行欺騙宣傳,或者乾脆去迎合讀者的貪慾心理和蠢笨行為,米歇爾對這種粗俗的錯誤做法不再感到奇怪,也不再感興趣了。保爾將這種淫穢的圖片推開。

“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然而,當神眼婆鬼魂附身的時候,難道在那一剎那,她的面部表情不是很高貴,而且聲音也似曾相識嘛……”

“不,我既沒看見也沒聽到。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解讀思想的假設,比瑪麗的幽靈去巴帝紐爾林蔭大道十八號拜訪更容易讓人接受。你是坐在那個女人對面的。她為什麼沒發現瑪麗在你內心深處的反映或共鳴?”

“你可能說得對。”保爾沮喪地說。

雨下得更大了。兩位先生加快了步伐。到了和平咖啡館,米歇爾竭力叫妹夫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飽飯。

謹慎的懷疑論者對事物不採取否認態度,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熱中於幻想和謊言,從這種觀點來看,米歇爾是對的。然而,“最易讓人接受的假說”——而且米歇爾本人也認為僅僅是在可能的邊緣——並不因此排除其他事物發展的複雜性,惶恐不安的保爾對此已經有所察覺了。在被稱為彼世的晦澀難懂的複雜事物中,如果我們一旦冒險走到這個世界的邊緣,我們就會像踩在沼澤地上一樣陷進泥潭。由於那些形跡可疑粗俗卑鄙的人牽線搭橋,充當居心叵測的中間人,從而建立起了某些關係,這不是不可能的。這些人具有一種怪才,“出色地駕馭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物”,就如同一個愚笨卑鄙的傢伙,居然還能成為很好的歌唱家一樣,但是,人們從這些一直都令人生疑的行徑中不會獲得什麼重要的東西。而克先生這一次同意了教會的勸化,成功地使保爾走出了這個泥潭。

看著瑪麗遺留下來的修省書,不能不使人有置身於地震震區的感覺。這扇半開半閉的門面對著的,既是最具體的現實,又是最不可捉摸的奧秘,這就是時間。毫無疑問,永恆只是以另一種形式表述的相同事物,但我們與這兩種觀念所處的關係,就像一個圓的直徑與圓周的關係,一方面在儘可能地往一起靠攏,另一方面永遠也不可能靠攏在一起。如果不是陷入目光短淺的懷疑主義的泥潭,人們必須承認,瑪麗已經跨進了一道門檻,但她本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而且也不記得已經跨入了這道門檻,就像大數的保羅所說的,她“模模糊糊地看著鏡子”,已經發現了自己面對的是死亡。動物沒有理智,沒有愛情地倒在地上,就像她的倒下那樣,這種說法令人震驚與痛心。之所以令人震驚,這裡指的似乎是那天早晨發現的那群野豬,也就是說,幾乎所有人總有一天都無法逃脫瑪麗暴卒的命運;之所以讓人痛心,因為對所有創造物來說,這反映了基督教靈魂的狂妄自大。根據《傳道書》的說法,“誰知道人的靈是往上升,獸的魂是下入地呢?”誰能告訴瑪麗,動物被人打死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理智,沒有愛情地倒在地上,因為它們別無選擇”?她應該知道,動物對子女的愛經常是壯烈的,狗效忠主人,馬對難友一往情深。她有什麼權利超越其他還活著或死去的人呢?但是她一無所獲;她依然與她周圍的人的看法不謀而合。

幾乎同樣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對祭獻的說法。這種過時的說法乍看起來是高尚的,但與一個上帝或多個上帝的令人厭惡的觀念是緊密相連的。以撒被送去祭獻,伊芙琴尼亞險些死在祭壇上,只能說明人類喪失了理智。但瑪麗的死並不是一種祭獻。她預料到了自己的死,然而沒有跡象表明她是心甘情願地去死。她不像美國天主教徒為了換取越南的和平,在做彌撒的時候心甘情願地集體自殺,而且視死如歸,死得果敢。瑪麗遵循上帝的意志,沒有違抗,沒有害怕,這已經足夠了,她應該感到滿意了。但是,在我們這個世界裡,她所希望為“親愛的人們”獲取的功績,不一定會有所回報。像我們剛才所說的,天主教徒完全心甘情願地獻出生命,他們的確是死了,但越南戰爭還在長時期地進行著,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還要繼續打下去,他們的死並未換來傷痕累累的和平。我還將在後面描寫發生在瑪麗親愛的人們身上的一些情況:他們似乎像所有人一樣,僅僅是好歹活著而已。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祭獻是密教所宣揚的。首先,在寂靜的夜間舉行紅色斷境施身法儀式,被接納入教者懷著一片虔誠之心將生命獻給眾生,準備讓眾生分食其軀體,然後,一年之後又回到原地完成黑色斷境施身法,這時他會發現自己一文不值,再也沒有什麼可祭獻的了。

我當時還沒有出世。在我漫長的生活中,我斷斷續續地觀察著瑪麗親愛的人們的生活情況,並且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瑪麗早已被古怪離奇的幻覺所惹怒,本來希望死後能對他們有所幫助,用自己的死換取他們的幸福。這些人獲得的恩惠並不顯眼,他們的日子過得似乎並不比當地同一階層同一時代的大多數人更幸福,但也不比他們更寒酸。瑪麗在遭受不幸的那天用手牽著的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都已經長大成人,都已經年老了,都已經去世了。艾內斯特在一九一四年當了兵,多次立功受獎;我後來又見到過他。他是應我父親邀請到勒杜彥家做客。他為人熱情,為了出席貝爾日爾遊樂園的揭幕儀式,準時地告別了主人。他已經是六十歲高齡的人了,儀表端莊高貴,但有點兒外省人的氣質,人們每每談起他,就像過去談論他父親一樣,也就是說,把他看作一位法國紳士。讓娜嫁給了“我們的家族”中的一個小夥子,生活在圖賴訥,還留下了幾個繼承人。我所知道的她的情況僅此而已。當時茜茜樂還太小,那一天沒有同她母親一起離開房間。她在二十五歲那年出家修道,進了羅馬的一家法國女修院,現在已經退休——因為神職人員享受退休待遇——又回到法國,直至去世。她去女修院之前,我只見過她兩三次。她似乎為人粗俗,難以相處;我是她表姐,比她大十三歲,她對我並不感興趣。她在晚年似乎成了一位開明理智的修女。她有時透過艾內斯特的一個兒子向我轉達一句友好的問候。艾內斯特的兒子也是教士。當兵和修道可能是瑪麗對子女的願望,也可能因為他們是生活在這個天主教環境中的緣故。至於保爾,他差不多在兩年以後又與一個鄰近城堡的女人結了婚。瑪麗在世的時候,對這個女人的高傲自大不屑說三道四。這個女人出身高貴,結婚的時候年齡已經不小了。她說話的口氣和生活的方式都自詡屬於上流社會;她說話語調很高,因此可以說,她好像喜歡高語調,說話故意抬高嗓門。他們有兩個孩子,生活和睦;妻子像丈夫保爾一樣也贊同《法蘭西行動報》的觀點。他們晚上一起讀報,就像一些虔誠的新教徒夫婦一起讀《聖經》一樣。正如教會從前所說的,德·薩西先生溺愛妻子,他兩次結婚,夫妻之間的關係尤其是一種肉慾的關係,在一些小事上更是對第二個妻子採取遷就態度,但他本人總是躲藏在自己冷漠荒寂的領域裡,保持著客氣然而暴躁的性格。毫無疑問,他在自己的領域裡才感到自由。在一九一四年戰爭期間,格蘭渡是被佔領區,他們夫婦住在巴黎的大公寓裡,室內傢俱豪華,但色調昏暗。夫婦倆一致同意把木柴放在洗澡間。在當時,木柴是寶貴的。當然,德國人是不光彩的,儘管人們對德國這個強大的國家組織保持著某種敬意(在這個高貴人士的階層中,人們還不至於無恥到談論“威廉”),但是,法國所承受的大部分痛苦,是由於世俗觀念和共和國的老一套習俗做法造成的。置身於毋庸爭論的愛國主義和拼命主義的氛圍裡,人們早已透過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痕,看出了法國在一九四〇年所具有的某些方面的精神狀態。

德·薩西先生的第二任夫人的公寓、保爾的公寓與我們的公寓都在安壇大街,相隔只有幾百米,因此,她時常穿梭於這三套公寓之間。我們的公寓也很寬敞,不太昏暗,但幾乎沒有什麼傢什。落地窗對著一幢早已不復存在的樓房的內院。牆上掛著常春藤圖案的壁毯,黃楊木地板上雕刻著百合花。米歇爾在五年前賣掉黑山城堡之後租了這套公寓,只置辦了一些主要生活用品。

德·薩西夫人見到米歇爾的時候,他身穿舊大衣(安壇大街十五號的暖氣也被關了),正在看書,身邊還堆放著一摞書籍。有莎士比亞的作品(他讀的外國書太多了),有歌德的《親和力》(此時還讀德國作品),更可怕的是,還經常讀羅曼·羅蘭的《超乎混戰之上》(“這個瑞士人竟敢對法國說三道四!”在當時,羅曼·羅蘭經常被看作是瑞士人,體面人想象不到,一個法國人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地區分法國和德國的責任,因而玷汙了自己的名譽)。米歇爾給我看過這本書,使我開始產生了反潮流的思想。這本書成了米歇爾在謊言的大海之中航行的一隻錨。在這個謊言的大海之中,一些被收買的記者,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些歇斯底里的傢伙,拉幫結派,把廣大人民拖入深淵。因為一個法國人起碼是勇敢的,受欺凌的,堅決抵制這種欺詐行為,令他對法國更增添了一點好感。他還閱讀偵探小說,那是德·薩西夫人借給他的。

但是,尤其使來訪者極為憤慨的,還是我擺放在寫字檯上的那些書。有希臘文字典和拉丁文字典、一部逐字逐句翻譯出版的柏拉圖的《對話集》和一部維吉爾的詩集。人們知道,拉丁文不忠於原意,毫無疑問,希臘文也一樣。米歇爾告訴這位夫人,希臘文是《福音書》的文字。但是,德·薩西先生的第二位夫人已經發現了於斯曼的《大教堂》和《修士》,我正是透過這兩部著作,開始對教堂的彩繪玻璃和中世紀的繪畫有了解。她像任何沒有文化的人一樣,只是從隻言片語去判斷一部書,就以為理解了作者的思想,哪怕這句話是從喝得醉醺醺的看門人嘴裡說出來的。但是,德·薩西夫人過去不讀書,以後也不會讀書。她只是發現了一段對話,說的是有一個人,他所使用的語言既矯揉造作,又反映了當時的現實,是一種當時頗受歡迎的語言,幾乎成了於斯曼的商標。他抱怨吃了“精神瘋牛肉”。來訪者作了一個鬼臉,這正好證實了她不讀書(“難道這就是您給您女兒的精神食糧?”)。她對右翼分子巴雷斯倒感到放心,鄧南遮和福加扎羅又一次成了外國人,而托爾斯泰則冒充農民。然而,當她得知米歇爾就此問過我,但並不打算給我施堅振禮後,她親切和藹的派頭竟全然消失了。她打算在聖菲利普迪魯爾教堂舉行的儀式也付諸東流了。但米歇爾希望我自由地生活著。

在結束這段敘述之前,我還要講一件有關我個人的事。我剛滿十四歲。時間在流逝。幾個月以前,即在戰爭爆發之後三年,為了表達姍姍來遲的兄弟般的永恆友誼,美國向德國宣戰(“拉法耶特,我們來了!”)。阿拉伯的勞倫斯佔領了亞喀巴。依珀爾第三次戰役、伊松佐第十次戰役和凡爾登第二次戰役,都是炮火連天,血肉橫飛。黑山城堡在四年以前被一個英國司令部佔用,不再屬於我們了,最終也被炮彈摧毀;這座磚結構建築變成了一堆廢墟,但更悲慘的還是那些粗大的樹幹被炸得東倒西歪,斷枝滿地。米歇爾幾乎沒有再談起此事。他覺得,災難不僅已經降臨於世,而且還在繼續,把人類的理想也都炸得煙消雲散了。我本人受到的損失不大。巴黎也籠罩著戰爭的氣氛。一些到巴黎短期休假的軍人,穿著破舊的天藍色軍裝,坐在香榭麗舍大街的長凳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巴黎人。巴黎男人的生活習慣幾乎沒有變化,女人不論是美是醜,反正他們覺得都很漂亮。妓女打扮得如同寡婦,一般在晚上才出現,都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

米歇爾為了彌補對裡維埃拉及其賭場的思念之情,決定去昂吉安休養幾天,享受一下那裡的自然風光。那裡綠樹成林,綠草如茵。當他利用戰爭時期的籌碼有節制地去碰運氣的時候,我正由卡米伊陪著在樹林裡散步。卡米伊是一個比利時小女孩兒,是我們保留下來的惟一女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卡米伊是姨媽讓娜送給我的禮物。我姨媽是布魯塞爾人。在戰爭初期的艱苦年代,卡米伊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在一次去比利時海濱拜訪我的同父異母兄弟的時候,她逃到英國,艱難度日,後來又來到巴黎。她是工人的女兒,年方十七,小個子,棕紅色的頭髮。她像一隻小山羊,性格開朗,活潑可愛。她已經陪著我生活了五年,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或者幾乎相仿。她與一位休假士兵訂婚了。她寄給他的情書還是我幫她寫的。她對其他的事想得不多,幾乎不去想未婚夫會遇到什麼危險。戰爭沒能阻止我們在小湖周圍的樹林裡玩耍。我們踏著小路上閃動著的樹陰,踩著秋天遺留下來的枯葉,發出唰唰的聲響。透過稀疏的樹枝,可以看見潔淨的小湖,一隻只白色的小船系在湖邊,多數都用帆布遮蓋著。船的主人無疑都在林間的小道上漫步。小道上突然走來兩個人。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身穿黑色衣服,好像是孝服,風度高雅。那位女士似乎一直在留心地看著我,在走到我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她問我:

“您是不是瑪麗·德·薩西的女兒?”

“不是,夫人,我是她侄女。”

“我們和她是好朋友。我記得她有一個哥哥。”

我儘量向她作了解釋。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只有瑪麗似乎還留在他們的記憶中。

他們走遠了,穿黑衣服的女人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見了什麼?有一張當時拍的照片,上面的我靠在一隻巴黎遊船的舷牆上,手上拿著一本書,我頭戴鐘形草帽,腦後拖著一條長長的馬尾辮。身穿藍白相間的條紋布長裙,長短也就到我的膝蓋。由於戴著草帽,臉看不太清楚。我把瑪麗三十歲前後的一些照片與我相同年齡的照片作了對照,只能看出她的某些特怔。她與米歇爾一樣,都像父親米歇爾-夏爾:眉毛濃重,目光炯炯;高顴骨,寬額頭,有點方。相反,臉的下部卻不相似。總而言之,我們只有一點兒相像,但並不明顯。歲月的流逝,也改變了這張面孔的容貌。

<hr/><ol><li>✑Dunkerque,法國北部的海港城市。&#8203;</li><li>✑法蘭克人的王朝,存在於476-750年間。&#8203;</li><li>✑即吉卜賽人。&#8203;</li><li>✑Judith,傳說中的猶太女英雄,在祖國危難時巧入敵營殺死其主帥。&#8203;</li><li>✑Ethelred Ⅱ(968-1016),英格蘭人的國王。&#8203;</li><li>✑Libourne,法國西南部吉倫特省城市。&#8203;</li><li>✑Medusa,希臘神話中的美女,因觸犯女神雅典娜,頭髮變成毒蛇,人若瞧之,立即化為石頭。&#8203;</li><li>✑Aventine Hill,羅馬城內的七丘之一。&#8203;</li><li>✑Nazareth,耶穌洗禮之前的居住地。&#8203;</li><li>✑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國印象派畫家。&#8203;</li><li>✑Claude Monet(1840-1926),法國印象派風景畫家。&#8203;</li><li>✑Georges Ohnet(1848—1918),法國小說家、戲劇家。&#8203;</li><li>✑Tarsus,土耳其南部城市,《聖經》中初期教會主要領袖之一保羅的故鄉。&#8203;</li><li>✑Isaac,猶太人始祖亞伯拉罕和撒拉之子,父親送其祭獻神靈時,被天使所救。&#8203;</li><li>✑Iphigenia,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之女,父親因冒犯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受到報復,戰船無法開行。女神提出以其女祭獻方可放行。眾將求女神寬恕,女神乃息怒。&#8203;</li><li>✑西藏女佛瑪吉瑙準潛心修行,將自己的身體轉化為食物佈施給魔鬼,讓其分食,以轉化色身。&#8203;</li><li>✑Romain Rolland(1866-1944),法國作家,獲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8203;</li><li>✑Virgil(前70-前19),拉丁文詩人,對歐洲文藝復興和古典主義文學有較大影響。&#8203;</li><li>✑Joris--Karl Huysmans(1848-1907),法國作家,宣揚基督教神秘主義。&#8203;</li><li>✑Maurice Barrès(1862-1923),法國小說家,法蘭西文學院院士。&#8203;</li><li>✑Gabriele D&#39;Annunzio(1863-1938),義大利作家,擁護法西斯主義,鼓吹帝國主義戰爭。&#8203;</li><li>✑Autonio Fogazzaro(1842-1911),義大利作家,擅長運用民間語言,作品帶有神秘主義。&#8203;</li><li>✑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英國軍官、作家、考古學家,著有《智慧七支柱》。&#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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