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事實上,這個問題實在微不足道。沒過多久,一種被稱作“太平洋之禍”的瘟疫就肆虐了拉海納鎮。這種惡疾曾數次登陸夏威夷,島上大半人口因此喪命。如今它又不動聲色地潛藏在拉海納海灣的捕鯨船前艙裡,預備再次伸出魔爪。它要徹底摧毀這個早已厄運連連的族群。它就是太平洋上的萬惡之首:麻疹。

起初,麻疹病毒從患病的捕鯨手身上傳入傳教士一家,這並沒產生多少危害,因為一百多個世代以來,英格蘭和馬薩諸塞州居民身上的免疫力使得麻疹只是一種輕微的兒童常見病。傑露莎發現兒子彌加的胸口有些麻疹特有的紅點。

“你嗓子痛嗎?”她問兒子,得到彌加肯定的回答後,她告訴艾伯納:“兒子恐怕得麻疹了。”

艾伯納嘟嘟囔囔地抱怨道:“這回露西、大衛和艾絲特要挨個傳染一遍了。”他拿出醫書,查詢怎麼應付這種麻煩的熱病。藥品不算複雜,容易弄到,價錢也不高。於是他說:“把孩子們在家裡關上三個禮拜。”然而他突然想到,穩妥起見應該去看看約翰・惠普爾是不是有起效更快的退燒藥,於是他順路來到J&W商店說:“運氣糟透了!彌加好像得了麻疹,我想……”

惠普爾把手裡的鋼筆一扔,叫道:“你說麻疹?”

“呃,胸口長了紅點。”

“哦,我的上帝啊!”惠普爾嘟囔著,抓起藥箱趕到傳教士家。他哆嗦著手指給患病的男孩檢查了一番,傑露莎看見惠普爾醫生渾身直冒汗。

“麻疹有這麼危險嗎?”她不安地問道。

“對他來說沒多大危險。”惠普爾答道。然後他把孩子的父母領到前屋,小聲問:“彌加生病後,你們倆有沒有跟任何夏威夷人接觸過?”

“沒有。”艾伯納說,“我是自己走路到你店裡的。”

“感謝上帝。”惠普爾喘了口粗氣,仔仔細細地洗了手,“艾伯納,我們只有一點點機會把這種致命的疾病與夏威夷人隔離開來,但我還是想讓你家的所有人在這座房子裡待上三個禮拜。誰也別見。”

傑露莎坦率地質疑道:“約翰兄弟,真的是麻疹嗎?”

“是麻疹,”他答道,“我巴不得它是其他任何東西。我們自己最好也早做準備,難過的日子也許就快要來了。”

惠普爾一想到大難臨頭,不禁驚懼起來,情急之下竟然說:“艾伯納,能否請你祈禱一番,為了我們大家,為了拉海納?讓瘟疫遠離這座鎮子吧。”於是眾人都跪下,艾伯納做了一番禱告。

然而得了麻疹的捕鯨手卻在村子裡暢通無阻。第二天早晨,惠普爾正巧往門外一看,便發現一個光著身子的當地人正在海邊給自己挖淺坑,讓清涼的海水滲透進來灌進長方形的沙穴。惠普爾忙趕到珊瑚礁旁叫道:“可庫阿納,你在幹什麼?”那夏威夷人戰慄不已,他答道:“我要給燒死了,海水會讓我涼下來。”一聽這話,惠普爾醫生嚴厲地說:“回家去,可庫阿納,蓋上一塊塔帕樹皮布。發一身大汗病就沒了,否則你必死無疑。”可那人反駁道:“你不知道我身子裡的火燒得多厲害啊。”說完他便把自己浸在海水裡,不到第二天就死了。

現在,海灘上全是發了麻疹的夏威夷人。他們紛紛在清涼的溼沙地裡給自己挖坑,無論惠普爾醫生怎麼勸,這些人執意鑽進去舒服一下就一命嗚呼。灌滿涼水的坑裡全是死人,芋頭地裡也是屍橫遍野。瘟疫如同野火般掃過鎮裡的一座座破草棚,用痛苦難耐的高燒煎熬著病人。惠普爾醫生把自己妻子、黑爾一家和詹德思一家編成醫療隊。整整三個禮拜,他們不停地與人爭論、安慰患者、焚燒屍體。有一次,艾伯納沮喪至極,大聲問:“約翰,為什麼這些固執的傢伙明知是死路一條還非要往海水裡鑽?”惠普爾筋疲力盡地答道:“我們把這種發熱稱作麻疹是被誤導了。在這些沒有免疫力的人身上,這種病遠比麻疹厲害。艾伯納,你不可能知道燒成這樣有多可怕。”

儘管如此,小個子傳教士仍然請求他的病人:“如果你到水裡去,你會死的。”

“我想死,馬庫阿・黑力!”他們答道。

傑露莎和阿曼達強闖進草棚,救了不少性命。她們問也不問便抱走嬰兒,她們知道,假若任由這些發高燒的嬰兒可憐巴巴地哭下去,孩子的父母一定會把他們抱到海邊。這幾個女人把孩子往毯子裡一包,喂他們吃海蔥汁,以便透過面板的傷口逼出體內的高熱,於是孩子們得救了。然而在成年人身上,不管是講理還是強迫,夏威夷人無論如何也不離開海邊。就這樣,整個拉海納地區每三個夏威夷人中便有一人斃命。

最後,麻疹甚至蔓延到了瑪拉瑪的高牆大院裡。柯基——對這場瘟疫他相當坦然——和他剛出生的兒子克羅羅不幸染病。黑爾夫婦在這裡找到了戰慄不止的卡納克阿家族。傑露莎當即說:“我要帶這孩子回家。”艾伯納一時被惡魔迷住了心竅,他看到妻子把奄奄一息的嬰兒摟在懷裡便上前阻止道:“這罪惡的孩子最好是……”

傑露莎毫不退讓地盯著丈夫,說道:“我要帶走這孩子。我們在新的律法中一直宣揚的就是這一點——所有的兒童。”說完,她便抱起哀哀哭泣的嬰兒,與自己的孩子放在了一起。

傑露莎走後,艾伯納發現柯基已逃到海岸處挖了一個淺坑,鹹澀的海水滲透進去,不等艾伯納趕上來便一頭扎進了這極樂世界。艾伯納一瘸一拐地沿著暗礁尋找他,喊道:“柯基,你要是這樣做就死定了。”

“我願意死去。”高個子阿里義顫抖著說。

艾伯納滿心憐憫,懇求道:“上來,我用毯子把你裹起來。”

“你的上帝已不存在。”柯基躺在冰冷的墳墓裡喃喃道,“我願意死去,在凱恩的波濤中重獲新生。”

聽到這裡,艾伯納不禁駭然,他懇求道:“柯基,即便在死亡面前,也不要用這樣褻瀆的言語攻擊上帝,他是愛你的。”

“你的上帝給我們帶來的只有瘟疫。”那顫抖著的男人答道。

“我要為你祈禱,柯基。”

“太晚了。你從來不願意讓我參加你的教會。”燒得死去活來的阿里義往臉上拍著水。

“柯基!”艾伯納懇求道,“你要死了。和我一起,為你那不死的靈魂祈禱吧。”

“凱恩會保護我。”困頓不堪的年輕人固執地說。

“哦,不!不!”艾伯納喊道,他覺得有一隻強壯的手拉住自己的胳膊,把他從墳墓旁拉開。

那是獨眼的克羅羅,他說:“你必須走開,讓我兒子與他的守護神獨處。”

“不!”艾伯納激動地喊起來,“柯基,你願意和我一起祈禱嗎?”

“我就要走上黑暗的旅程。”病人有氣無力地答道,“我已經告訴凱恩我要來了。任何祈禱都是不必要的。”

又一波海浪湧來,挾裹著一股愈加冰涼的水灌進墳墓。艾伯納跳進淺坑,抓住老友的雙手:“柯基,不要在黑暗中死去。我最親愛的兄弟啊……”然而阿里義避開艾伯納,用雙臂捂住了發燙的臉頰。

“把他帶走!”年輕人嘶吼道,“我要在自己的神身邊死去。”克羅羅把艾伯納從墳墓旁拉開。

瘟疫過去了,艾伯納和傑露莎把健康活潑的嬰兒克羅羅抱回王宮。妮奧拉妮接過來,不動聲色地細細檢視。

“這孩子是最後一位阿里義。”她傷感地斷言道,“可是也許這樣更好。假如再來一場瘟疫,我們就全完了。”

艾伯納靜靜地說:“妮奧拉妮,你知道我和傑露莎視你為至愛,勝過其他所有人。你是上帝的珍寶。你可願意回到他的教會?”

這位高挑優雅的少婦凝神聽著這些不知重複過多少遍的話,她本人倒是願意接受,她也從來沒把卡胡納們當回事,可是一想到死去的哥哥,妮奧拉妮便下定決心,恨恨地回絕:“如果你當初對柯基的寬容能比得上現在你對我的一半,那他就不會死。”這樣的結局讓人心寒,妮奧拉妮絕不會回到教會,至少是不會回到艾伯納的教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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