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工會領袖酒川五郎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或者說是迴避這些問題的時候——霍克斯沃斯・黑爾的心思全放在即將到來的女兒妮奧拉妮和她表兄惠普爾・詹德思那場已經被取消了兩次的婚禮上。小夥子的父親就是那位莽撞的粗漢子休利特・詹德思,最近這些年,霍克斯沃斯對他可是相當倚重。妮奧拉妮小時候,霍克斯沃斯曾一度很想把她嫁到堡壘集團外面,給自己找一個完全不同於周圍人的丈夫……當然,還是得找一個耶魯畢業生,但也許更加像個東方人,一個從來沒見過夏威夷的東方人。妮奧拉妮在衛斯理學院讀高年級的時候,曾經與一位阿默斯特學院的小夥子約會過一段時間,那個學校跟耶魯差不多一樣好,但這段戀情終於告吹,於是,當年輕的威普・詹德思總算完成了耶魯的學業,邀請她去參加紐黑文的春季舞會的時候,兩個人都本能地知道,他們應該結婚。不管怎麼說,他們在普納荷學校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雙方的家庭互相知根知底;威普還是妮奧拉妮那位犧牲在東京的哥哥的摯友。

然而,他們訂婚的時候,妮奧拉妮一度懷疑是不是應該履行婚約,因為惠普爾從戰場上回來之後全變了。他變得更瘦,留著流行的小平頭,毫不掩飾強烈的我行我素的行事風格。有一次,在瓦薩的舞會上,惠普爾穿著一身正裝,卻搭配了一件香港綢布做的、繡著紫色中國龍的、花哨俗氣的背心。這副打扮馬上引起了轟動,但他也同樣令人生厭。惠普爾對其中一位教授太太說:“託斯丹・範勃倫也一定會喜歡這身裝束的。”那位太太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麼?”威普還模仿一位垂死的肺結核病人的樣子,並補充道:“如果太太您得了肺結核,那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句笑話充滿十足的惡趣味,不幸的是,那位教授太太並不覺得可樂。

如今,威普留著他的小平頭回到了火奴魯魯,穿著布魯克斯兄弟牌子裡最便宜的衣服。婚禮馬上就要舉行了。就在婚禮前不久,妮奧拉妮問父親——她的母親病情發作,不能完全聽懂她的問題:“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孩子應該繼續在家族內部通婚嗎,爸爸?我的意思是,坦率地說,我們的孩子有多大機會變成媽媽和您這樣?”

霍克斯沃斯大窘,因為這個問題也讓他愁腸百結,這也正是霍克斯沃斯原本希望妮奧拉妮嫁給東方人的原因,父親迴避了問題,說:“我們為什麼不跟露辛達阿姨研究一下這件事呢?我們遇到家庭問題的時候總是找她的。”

“哪個家庭的問題?”妮奧拉妮問。

“就是這個家庭,整個大家庭。”霍克斯沃斯答道。他開車帶著女兒去看露辛達阿姨,來到努烏阿努山谷那座迷霧繚繞的房子。他們到了這裡,發現露辛達正跟六七位年紀相仿的女士談笑,其中大多數女士都喝著杜松子酒,因此談話並沒有完全說在點子上,但這樣的談話自有一種親切輕鬆的誠懇勁兒。

“這是我的曾孫侄女,我祖母那個家族的妮奧拉妮・黑爾。”露辛達儀態萬方地說,朝姑娘揮著手裡那條灰藍色的蕾絲手帕,“她是瑪拉瑪・詹德思・黑爾的女兒,禮拜天她就要嫁給那位年輕有為的惠普爾・詹德思了,他是克萊門特和傑露莎・休利特的曾孫子。”

妮奧拉妮在家族中的地位馬上就全弄明白了,女人們朝她露出仰慕的微笑,其中一位說道:“我與你丈夫的曾祖母傑露莎十分要好。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性,馬球打得比男人還高明。如果年輕的威普隨了她的脾性,那他可是個結實的小夥子,我可以向你保證。”

“妮奧拉妮這次過來要問的,”露辛達阿姨說,“是她跟威普之間到底有多少血緣關係,眼下我得說,按照我的建議,嫁進島上的大家族可安全得多,大家族的血統清清白白的,比嫁給那些來路不明的美國大陸家族強多了,那些家族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的祖先是從哪裡傳下來的血脈。”女人們紛紛表示贊同,一位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工作服的日本女僕撤下茶杯去新增茶水,或者撤下酒杯新增杜松子酒。

“關於妮奧拉妮和威普的這樁婚事,唯一的疑點,”露辛達阿姨開口說,“在於,”露辛達壓低了聲音說,“他們倆每人身上都有幾分夏威夷人血統。如果你從露辛達的父親那邊往回追溯幾代人,就攀扯到瑪拉瑪・霍克斯沃斯身上了,她是拉斐爾・霍克斯沃斯船長的女兒,那人並不是傳教士,然而也是個出色的、斯文的紳士,擁有最傑出的人格,最高尚的血統。當然,他娶了妮奧拉妮・卡納克阿,就是最後一位阿里義-努伊,但是我認為,咱們現在提到的這位瑪拉瑪,就是嫁給了那位非凡的彌加・黑爾的,完全可以說,這個,不管怎麼說……”她揮揮手,打住了話頭。與露辛達阿姨談話時,有一點特別令人著迷,她總是不斷說出很多你並不需要知道的名字,每當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陷入家族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時,就只好停下來從頭再說一遍。現在她突然轉換了話題,說了一句誰也摸不著頭腦的話,“不管怎麼說,在夏威夷沒有哪位紳士比拉斐爾・霍克斯沃斯船長更出色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到這個結論上去的。

日本女僕拿回了飲料,露辛達阿姨問道:“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了。這麼說,從彌加和那位血統不純的瑪拉瑪姑娘之間那樁不幸的婚姻……你們知道,我總是納悶兒,攪和到這麼一場婚姻裡,彌加怎麼會有勇氣不斷地拋頭露面。嗨,不管怎麼說吧,我們的妮奧拉妮的確有夏威夷血統,但是我覺得這點血統肯定抵不過黑爾和惠普爾的血統。只有一點,和妮奧拉妮曾祖父結婚的那位惠普爾家族的姑娘出身的家族,我覺得不能說是像我自己所屬的、完全清白的惠普爾家族,她那個家族嫁到休利特家族去了,而休利特家族呢,你們都知道,血統也不純,但他們的大兒子娶了露西・黑爾,我自己就屬於他們的後代。”

帕裡山的迷霧吹進了努烏阿努山谷,瀑布發出悲悲慼慼的水聲,露辛達阿姨接著分析起家族的血統。她那嘮嘮叨叨的評論大多對聽眾來說毫無意義,但因為所有人都是這些為夏威夷的建設貢獻頗多的人們的子孫後代,所以每個人的心裡都想著三四個自己特別敬重的祖先。他們自己的個性就是從那些前輩身上繼承而來,每當露辛達阿姨提及這些名字的時候,那位聽眾便馬上放下手裡的杜松子酒,豎起耳朵,讚許地不住點頭。這些年來,露辛達阿姨注意到,有三個名字特別能引起人們的敬重:作為傑露莎・布羅姆利・黑爾的後代特別光彩,那是偉大的傳教士母親;或者是拉斐爾・霍克斯沃斯,那位彬彬有禮的儒雅船長;再就是約翰・惠普爾醫生,那位出身名門望族的學者。露辛達阿姨懷著謙卑的心情說自己是其中兩位的後代,在某種程度上,她很高興自己與霍克斯沃斯船長沒有血緣關係。因為,當然,他的子孫後代全都帶著一部分夏威夷血統。

“並不是說我反對夏威夷人,”她對客人們信誓旦旦地說,“只不過夏威夷這裡最近盛行一種‘效忠夏威夷’的英雄崇拜的風氣,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坐在圖書館裡,一眼就能看出哪個女孩會過來問我:‘你有沒有那本關於凱利・卡納克阿的書?’我得忍著不警告她們:‘你們看那些照片的時候,得先把嘴裡的口香糖吐掉。’她們把書畢恭畢敬地還回來的時候總是說:‘我的媽呀,他的祖父是位國王!’好像那有什麼分別似的。我總是覺得,這是夏威夷社會生活中最荒唐的地方,他們把那可悲的、一長串的古老國王的名字都記在心裡,好像唸叨這些虛幻的人名有什麼用似的。你們還記得艾伯納・黑爾——就是我的曾祖父——曾經對於祖先崇拜有過這樣的論述:‘我認為這種行為正如其他任何障礙一樣,阻礙了夏威夷的進步,那些可憐的愚民過分專注於他們的歷史,以至於沒有時間思考永生。’最令我心煩的,莫過於一個夏威夷人指著某個可悲的敗類,用指責的口氣說:‘如果傳教士不曾干涉我們的生活,他現在就應該是我們的國王。’好像我們阻止了什麼體面的好事情一樣。你們知道,如果傳教士沒有出手干預,沒有終結這種荒唐事的話,現在應該是誰做夏威夷國王嗎?就是那個海灘少爺凱利・卡納克阿!你們聽過他說話嗎?他說話使用的詞彙不超過九十個單詞,其中有一半都是‘夥計’。凱利喜歡的人全都是‘夥計’,但是他稱呼我為‘姐姐’。”

霍克斯沃斯咳嗽了一聲,露辛達阿姨回過神來:“哦,對了,現在說到惠普爾・詹德思了。他進過普納荷學校和耶魯大學,正如你們都知道的,他可是戰功累累,是個體面小夥子,但是不像他爸爸那樣肥頭大耳的,那倒也可以理解,因為休利特繼承了他們那個家族的血統,他們的相貌都很平庸,如果你們允許我這樣說的話,阿比蓋爾,你們都知道亞伯拉罕娶了個夏威夷女人……這個,尤拉妮婭死後,他挑了一位夏威夷太太做妻子,反正也都一樣了。

“我認為你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位新郎官兒惠普爾跟黑爾家有什麼親戚關係。如果你追溯回彌加的時代——他娶了那位血統不純的姑娘瑪拉瑪・霍克斯沃斯——你們應該記得他有兩個孩子,伊茲拉和瑪麗,伊茲拉當然就是你們的曾祖父,妮奧拉妮,就是這樣。”日本女僕回來給大家加一種放了鹽的、烤得香氣四溢的、焦黃的椰絲。“你把酒杯都滿上,和子。”露辛達阿姨提醒她。

她再也沒有提及瑪麗・黑爾,彌加的女兒,但大家都明白瑪麗和惠普爾・詹德思之間有怎樣的血緣關係,從露辛達阿姨嘴裡說出來的事情也許更重要:“所以你們能看出來,惠普爾來自這座群島上最好的家族。有三個世代中,惠普爾家族的後代都是與詹德思家族通婚的,我認為他們家族的財富能夠得以累積,這是部分原因。”

她直接轉過頭去看著妮奧拉妮,這個即將結婚的美麗少女,露辛達說:“我想不出誰會比惠普爾・詹德思更加出色,我真為你高興,妮奧拉妮。當我看著你美麗的臉龐時,彷彿看見了你的曾曾祖父彌加・黑爾的影子,他是這座群島的救世主。你有他那樣的高額,有他那樣的勇氣和他的人格力量。但你的美貌來自於惠普爾家族。這難道不是一樁怪事嗎?”她問默不作聲的聽眾們,“一個英俊男子竟能在這座群島上繁衍出如此的美貌?我知道現在流行嘲笑那些終身不嫁的老處女,我敢肯定,如果我自稱當年也是典型的惠普爾家的美人,你們都會說我是個虛浮的人。和子,把臥室裡那張畫像拿來!”日本女僕輕輕拿來一張薩金特的封筆之作,上面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容光煥發的年輕美女,她身穿綾羅綢緞。露辛達說:“這就是我所說的惠普爾家的長相。你繼承了這種相貌,妮奧拉妮,我每每想起這樣的容貌能與惠普爾家族的男子結合,就會備感欣慰。你生的孩子將會多麼英俊!”

女僕抱著沉重的畫像笨拙地站著,露辛達小姐說:“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了,和子。”女僕走後,她說,“我與一位英國男子訂婚後,薩金特為我畫了這張像,但是父親認為,如果我能找到與家族血緣更近的年輕人則更好,正如你們知道的,我與我的表哥霍瑞斯・惠普爾訂了婚,但是他……”她猶豫了一下,意識到也許除了妮奧拉妮之外,所有的聽眾都知道這個故事,於是她說,“在婚禮前,霍瑞斯飲彈自盡。起初大家懷疑他侵吞了H&W公司的錢財,但是,這個說法很快遭到大家的反對,家族裡根本沒有偷竊這種事情。”

“哪個家族?”妮奧拉妮問。

“我們整個家族。我們所有人的家族。”露辛達阿姨答道,當她的外甥霍克斯沃斯帶著漂亮的女兒離開時,她叫和子再次把酒杯斟滿,評論說:“那個妮奧拉妮是這座群島上有史以來最可愛的女孩子。她在衛斯理學院十分出色,我認為她能回來與家族裡的體面人結婚,實屬幸事。畢竟她出身於血統優良的家庭。”

夏威夷的一個重大特點就是,每個人都有十分為之驕傲的傑出祖先。1949年時,沒有哪個夏威夷人不是國王的後代。黑爾家族杜撰出一個神秘的故事,那位出身於馬爾波羅村附近窮困農家的、脾氣暴躁的老艾伯納可以追溯至很久之前的英國曆史。自己的祖先是一個窮酸的小賭棍,還從澳門的妓院裡買了一個小妾的事,姬家人從來不提的。如果你仔細聽他們的故事,還會以為他們的祖先是一位儒生。就連酒川順子太太也總是喜歡告訴孩子們:“記住你們母親這邊的祖先是武士的血統。”在所有這些美好的故事中,只有酒川太太的故事符合事實。1703年,廣島的領主手下那些不中用的人裡頭的確有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笨小子,其主要職責就是拿著一根粘了羽毛的棍棒站在那裡,在主人要去廁所的時候,負責趕走前來打擾的人。從理論上來說,這位乾女人活的男人也算是一位武士,但他的腦子太笨了,連這塊上廁所的牌子都拿不好,過了一陣子就被解除了職務,遣送回老家的村子去了。在那裡,他娶了一個當地女孩,成了酒川順子的祖先。也許她像夏威夷其他人一樣,從那位著名祖先那裡得到了慰藉,況且誰也沒有損失什麼。

黑爾-詹德思聯姻的婚禮十分盛大,在裝飾著鮮花的傳教士老教堂舉行,提摩西・休利特牧師為他們主持儀式。但正如我在前面提及的那樣,如果只看出酒川五郎家裡的煩心事比他的對手霍克斯沃斯・黑爾多,那只是看上去如此。妮奧拉妮和惠普爾新婚燕爾才四個月,小夥子便宣佈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訊息,這真是歷史上最大的晴天霹靂:“我根本不愛你,妮奧拉妮。”

“什麼?”她目瞪口呆,心碎不已。

“我要搬到舊金山去住。”他就說了這麼一句。

“有別的姑娘嗎?”妮奧拉妮問,絲毫不覺得羞恥。

“沒有。我猜我根本不喜歡姑娘。”他說。

“威普!”

“你沒有任何錯,妮妮,但是艾迪・西恩和我要租一間公寓。他是我在空軍服役時候的戰友。”

“哦,我的上帝啊,威普!你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嗎?”

“你看!妮妮!別把這事兒弄得全國都知道了,求你了。婚姻根本不適合我,僅此而已。”

“但是你願意跟艾迪・西恩結婚,不是嗎?”

“如果你願意那麼說的話,那好吧,我願意。”

他離開了夏威夷,訊息漸漸傳回來,說他和艾迪・西恩在舊金山的海灘地區租了一間大公寓,艾迪在那裡製作瓷器,作品還上了《生活雜誌》的彩頁。

露辛達阿姨很喜歡解釋這件事。她說——此時,和子遞過來杜松子酒——“事情得從彌加・黑爾的女兒瑪麗說起。這個姑娘身上有八分之一的夏威夷血統,從她母親瑪拉瑪・霍克斯沃斯身上繼承來的,那是妮奧拉妮・卡納克阿的女兒,也就是最後一位阿里義-努伊。這就夠糟糕的了,但是你也知道,瑪麗・黑爾嫁給了詹德思家的人,也許你會以為詹德思家強壯的血統能夠中和夏威夷的軟弱血統,但不幸的是,她嫁入的是詹德思家族中跟休利特家族通婚的那一支,你也知道,他們是夏威夷人。所以可憐的惠普爾・詹德思跟他的空軍戰友跑了,他只是按照天性做事情,因為他的家庭雙方都有夏威夷血統。”

但是霍克斯沃斯・黑爾看見這樁不幸的婚姻在本來就神經兮兮的女兒身上的效果,他心裡想:“除非我能幫助她,否則家裡就會再出一個黃昏時坐在閣樓上的女人。”但是究竟怎麼做才能幫助她,霍克斯沃斯心裡可是一點兒數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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