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程(1 / 8)

第一章

皮普準所住的套房在那種常見的住宅樓裡,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那種住宅樓。樓房一般是七八層高,外牆粉成灰色,每個廚房的視窗有一大攤油跡,樓頂有個平臺,上面歪七豎八地支楞著一些電視天線。樓裡沒有電梯,狹窄陰暗的過道旁堆著垃圾,樓梯過道里的電燈總是壞的,夜裡人們只能摸著黑,踩著垃圾行走。

皮普準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住在這棟樓的頂層,也就是八樓。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廳,帶很小的廚房廁所的那種。皮普準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那是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門,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屬於可有可無的那種。他每天早出晚歸,總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這套房間裡。一般的時候,房裡冷冷清清,皮普準到家後放下公文包,坐下來抽一支菸,抽完煙就胡亂煮點泡麵或米粥之類的食物,就著帶回來的熟肉,匆匆填飽肚子。吃完飯就邊看電視邊涮碗,涮完碗又邊洗臉、洗腳邊看電視,洗完腳後,覺得似乎無事可幹了,便“啪!”地一聲關了電視機上床睡覺。

當然皮普準的夜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的時候,一個月裡面有那麼兩三回吧,會有好奇的鄰居來他家裡坐一小會兒。鄰居總是東張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視,總之鄰居的表情很難說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是中年人,有時則是老婆子。不管是誰來,皮普準家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客廳裡一張塑膠面板的舊方桌,幾把舊椅子,一臺電視機擺在方桌上,皮普準吃飯也在這張方桌上。臥室裡有一張簡易鋼絲床,床下胡亂堆著乏味的老單身漢愛看的那種花裡胡哨的雜誌。沿著臥室的牆邊還擺著一排舊木箱,裡面裝的都是皮普準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記了的雜物。廚房裡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膩膩的,漱口杯和拖鞋什麼的隨便扔在地上。廁所裡微微有股尿臊味。每當客人進了屋,皮普準的家當可說是一覽無遺。他也從來懶得去關上廁所或臥室的門,就那樣敞開著,讓來人去細細研究。

皮普準很健談,鄰居一來,他就對他們談些小報雜誌上看來的逸聞,或城裡發生的瑣事,而且一講話就總是盯著對方的臉,想從對方的答話中刺探點什麼的味道,最後總是搞得對方悻悻離去,對他印象惡劣。但皮普準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象也是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有客來的晚上只是意味著他睡得晚一點而已。不過平時,他就是上了床也沒有馬上睡著,他總在胡思亂想。這倒不是性騷動,到了他這個年紀,長期獨身,吃的東西亂七八糟,身體又不怎麼好,性衝動可說是越來越微弱了。說到他的胡思亂想,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老習慣,他自己至今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無法用語言來陳述自己到底想些什麼。近年來,他越來越放任自己了,有時八點鐘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為了充分享受胡思亂想的樂趣,他把這稱之為“單身漢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一個嚴寒的冬夜裡,門上有人膽怯地敲了三下,然後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皮普準先生在家嗎?”

進來的是住在三樓的年輕姑娘。姑娘雖然冷得發抖,還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望過之後,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用凍僵的手拾起那些雜誌來翻閱,一邊翻一邊往手上哈氣。十幾分鍾就在紙張的翻閱聲中過去了。

“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後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就打算離開。

皮普準本來正在洗臉,這時連忙放下溼毛巾,漲紅了臉,用溼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還說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麼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我每天臨睡前都要獨自一人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比如一隻狗或一隻蟑螂什麼的,一般人從不談論的事,我也說不清這些事,但我就是烏七八糟、渺無邊際。你想,假如我結了婚,和別人睡一處,豈不會煩悶得要死嗎?”

“請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臉色發白,陰沉沉地說。

“我還有一些個事要告訴你,”他仍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時想不起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對了,你樓上那一位,養著幾個情婦吧?這老狐狸,有錢得很啊,今天我看見他去商店買一些女人的內褲,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無意中碰見的。”

“請鬆開你的手。”姑娘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聲音。

“你要走嗎?現在就走啊?請等一等,我忘記問你了,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姑娘冷笑一聲,猛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還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著什麼汙穢。“我來調查你!你賊頭賊腦,引起懷疑。你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我的家人都在門口呢!”她氣沖沖地說。

“但究竟為什麼你對我產生興趣呢?”他緊盯她。

“我們擔心丟失東西,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吧?”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注意到我,這個住在頂層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單身漢。我就這麼值得讓人產生興趣嗎?你使我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來……你就不覺得我已經太老了嗎?喂……”

他還在嘮叨,但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門外。

皮普準看了看錶,似乎不早了,於是關了電視,收拾好東西,鑽進被窩。因為寒冷,他將頭蒙在棉被裡睡覺。這一次,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多久就睡著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發生了。

皮普準睡著後大約一小時,忽然醒來了。是的,這老單身漢就這樣醒來了。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翻來覆去的,最後乾脆爬起身,走到屋頂平臺上去了。那天夜裡雖然寒冷,卻並沒有一絲風,從平臺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燈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準蹲在屋頂發呆的時候,一隻黑貓上來了,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這樣不動不挪地對視了幾個小時。直到快天亮,皮普準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會兒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後就天天如此。由於夜間的折騰,皮普準的臉上日漸消瘦,上樓的腳步也顯出了疲乏的老態,雖然他竭力遮掩著這一事實,每次上樓都拼了全力,樓裡的人卻很快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們看出了皮普準的窘態,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時等在樓道口,一齊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腳步。於是每當臨近家門口,皮普準的心臟就狂跳起來,如同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這樣過了些天,他發現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亂了。他心猿意馬,精神渙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樣熟練地做飯、涮碗等等,住往不是忘記關火,就是往菜裡放多了鹽,吃飯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種現狀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變的希望。皮普準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皮普準吃過晚飯,收拾好房間,並沒有細想就下樓了。他記起那位年輕姑娘大家都叫她“離姑娘”,便敲了門。離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隻貓捉身上的跳蚤,他們看見皮普準來了,就請他按住這隻貓,他們好繼續工作,皮普準雖然覺得有些彆扭,還是照辦了。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哀哀地啼哭著,不斷地想掙脫而去,但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癮似的捉了一隻又一隻,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還帶下一些貓毛來。皮普準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將手一鬆,貓一竄就逃走了。離姑娘的父母臉上立刻變了色,開始冷言冷語,含沙射影。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哪號貨色了,遊手好閒,東遊西蕩,外加散佈流言。看看你的後腦勺吧,已經開始禿頂了,這種習性還沒改。”老女人邊說邊撇嘴,“你沒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倒有空閒。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學會怎樣工作!我們一家都是勤勞的人,容不下懶漢。”

“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皮普準一開口,就隱隱地感到了那種興奮,“我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適合過婚姻生活,我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老習慣,就是胡思亂想……”

“哈哈哈!”老頭子大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們也告訴你,我們並沒有女兒,離姑娘嘛,只不過是個遠房侄女,再說她又出走了,你來這裡,不幫助我們工作,來幹什麼呢?好久以前也來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那個人比你年輕,頭還沒禿,你猜他來幹什麼?”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總會明白的。你口袋裡放著那種雜誌吧?”

聽見“雜誌”一詞,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人,還浪費時間幹什麼,我們忙得要死,快給我們講講雜誌上的新聞。別人都說你是幹這事的老手,你講吧,我們愛聽。”

“最近又出了一樁大事。”皮普準緩緩地說,開始在腦子裡搜尋句子,“一名九十歲的老嫗去舞廳跳舞,跳穿了一雙鞋底,當時舞廳裡的年輕人都慚愧得躲起來了。”

“你在亂編。”老頭注視著他的後腦勺上頭髮稀疏的那處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來。“你時常亂編,口袋裡揣著雜誌做樣子,現在越編越離奇了。別跟我們來這套,你打錯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這樣,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紀這麼大了,還這樣幼稚。那邊樓上一家有個姑娘,長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個賣燒餅的老鰥夫去向她家求婚,這不是昏了頭嗎?人總得安份守己。我說這話並不是指你想打我們離姑娘的主意,因為離姑娘也並不是我們的姑娘,她又已經出走了。”

“我一個人過得很愜意,每天晚上胡思亂想。”皮普準辯解道,很有點力不從心似的,“你們不是要我講雜誌上的故事給你們聽嗎?我講了你們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讀給你們聽。”皮普準從口袋裡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聞》的雜誌,打算翻開,不料他們倆就像觸了電一般,從他手中搶過那本雜誌,走到窗臺那裡用勁一扔,扔到下面去了。兩人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老女人還走過來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確定他還活著。

“我們一直盡力挽救你。”老頭說道,“這耽誤了我們好多時間。貓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我們的貓身受折磨,我們卻在此地高談闊論。喂,老太婆,我問你,這個人是誰?我怎麼忘記了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們竟然會讓他來亂攪一氣,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女人湊近皮普準,催他趕快出去,因為老頭子已經發脾氣了。他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為離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氣就更可怕了,她老擔心他要殺人。她說著說著就將皮普準推出了門。皮普準腦子裡亂哄哄的,與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正著,他抬頭一看,此人正是離姑娘。

離姑娘站穩後,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開口道。

“你不想結婚,”離姑娘打斷他,“就因為自私,對不對?那你來找我的父母幹什麼?啊?你說說看!你這偽君子!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她一跺腳就進了屋。

皮普準上樓時腳步分外沉重,於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個裝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腳,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飯之類。撮箕的主人將門裂開一條縫看了一下,惡罵起來,說他“老風流”什麼的。皮普準回到家,換下骯髒得要死的衣襪,一賭氣,乾脆臉也懶得洗,腳也懶得洗就上床了。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沒有胡思亂想,一睡下就罵個不停,將最齷齪的字眼都罵了出來。罵了很久,還是氣恨得睡不著,又搜尋那些惡毒的字眼來罵,最後差不多所有惡毒的字眼都罵完了,他才停下來想:他咒罵的物件是誰呢?他腦子裡帶著這個疑問,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腦。他記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裡買過一支手電筒,因為當時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電筒照路,為自己壯膽。後來不上夜班了,他就將手電筒收進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現在,他回憶起樓道里的黑暗和骯髒,就記起了他的手電筒。他披衣起身,開啟電燈,在一個木箱裡找到了那支手電筒,還有兩節電池,他將電池上進去,奇怪得很,手電筒裡的燈泡馬上亮了,而一般的電池放這麼久早就不行了。手裡拿著這件武器似的電筒,他覺得自己膽大包天似的。他披著衣走出門外,用手電筒照著周圍的垃圾,小心地下樓。剛剛下到七樓,就聽見“吱呀”一聲,是樓道兩旁的單元房開啟了門,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來。住在東邊單元的老王一把將他抓進屋去。老王長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皮普準驚魂未定,一身簌簌發抖,昏花的眼睛看著眼前的老王,就像見了鬼似的。

老王奪過他的手電筒,端詳了半天,最後嚴厲地說:

“皮普準,你怎敢用這個東西在樓道里照來照去的?”

“到處是垃圾,”皮普準訴苦道,“衣裳弄得特別髒,我是單身漢,要自己洗,我這個人又比較自私,想過安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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