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遙 遠(2 / 2)

小說:在細雨中呼喊 作者:餘華

“不要哭喪著臉,我還沒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想當初……”

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聲音,回顧了激動人心的過去,又向他的徒弟們描述了更為美妙的前景,然後突然宣佈:

“散夥吧。”

他在徒弟們瞠目結舌的時刻轉身就走,我那熱衷於出其不意的曾祖父來到工棚門口時,又迅速轉回身去給他們以信心十足的忠告:

“記住師傅的話,只要有錢就不怕沒女人。”

這個舊時代的老人,極其容易自己來感動自己。當他決定連夜趕到縣城,去向民國的官員負荊請罪時,他竟然覺得自己很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深明大義,他對我祖父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聲音的顫抖完全是出於激動。面對將失敗轉換成榮耀的父親,孫有元也傻乎乎地跟著他激動起來。

可是我曾祖父的壯士氣派走出十來步後就蕩然無存了,他的錯誤在於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石橋。他這樣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翹起的龍門石在月光裡閃閃爍爍,彷彿是一頭夢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顫顫巍巍了。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條漫長的小路,經受著更為漫長的失敗對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孫有元后來向我們描述的那樣,雄赳赳地走進了城裡的大牢,他當初的模樣比一個垂危的病人抬入診所時更為糟糕。

很長一段時間裡,孫有元都被父親弄虛作假的英雄氣概激勵著。他沒有像父親臨行前囑咐的那樣去改行幹別的,不少師兄弟背起包袱回家以後,我祖父和另外七個抬著龍門石上橋的人繼續留在那裡。孫有元發誓要挽救這座石橋。我祖父的聰明才智在他父親離去以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帶著七個師兄弟在橋身下面鑿出了十六個小洞,隨後又削了十六根木樁。他們將木樁塞進小洞以後,八個如狼似虎的年輕人,掄起了十六個榔頭猛擊木樁。這八個在路人看來是瘋子的傢伙,足足敲打了兩個時辰。在他們微小的力量面前,巨大的橋架竟然微微抬高起來。到後來我祖父聽到了令人激動的“格格”聲,隨後不久轟的一聲,我祖父如願以償了。龍門石十分平穩地放進了豁口。

我激動無比的祖父在那條小路上撒腿跑開了,這個眼淚汪汪的年輕人,嗓音嘹亮地呼喊著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氣跑了四十多里路,跑進了縣城。當我曾祖父從牢裡昏頭昏腦出來時,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渾身溼透了,可那時正是晴空萬里陽光普照。我祖父把體內的水分差不多都快跑幹了,孫有元叫了一聲:

“爹……”

隨即撲通一聲倒地休克了過去。

我的曾祖父具備了那個時代特有的脆弱,北蕩橋的失敗儘管令他寬慰地被兒子挽回,可他本人則從此難以意氣風發。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邁著老年農民遲鈍的腳步,走向了我那位年輕時水靈漂亮的曾祖母。這兩個老人將在生命的尾聲上,開始從未有過的朝夕相處。

而我的祖父,對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滿意足的孫有元,就像他父親先前一樣,帶著一班石匠繼續著祖輩開創的事業。然而我祖父的輝煌時刻只是曇花一現,他們作為最後一代老式石匠,飽嘗了那個時代對他們的冷漠。而且方圓幾百裡的河面上已經有不少石拱橋聳立在那裡了,祖上過於精湛的手藝,使他們無法指望那些石橋在一夜之內全都塌掉。這支飢餓的隊伍帶著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鄉游來蕩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機會,使他們造起了一座石板小橋,而且還是座歪橋。就是那一次孫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風采。

那是一群農民籌了錢請他們前往的,我祖父那時候已經飢不擇食,一向造石拱大橋的孫家,淪落到孫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橋了。他們選擇了大路的叉口做橋基,然而對面一棵大香樟樹剛好擋住了橋基。我祖父揮揮手說把香樟樹砍掉,他那時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父的樹木。

孫有元后來的岳父劉欣之,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當然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後來的女婿竟然是個窮光蛋。這個滿嘴先天下人憂而憂、後天下人樂而樂的秀才,一聽要砍他家的大香樟樹,就跟掘他的祖墳一樣氣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滿腹經綸,面對那幾個前來商量的人,他用農民的粗話破口大罵。

毫無辦法的孫有元只能斜過去一點築起橋基,三個月以後他們造成了一座斜橋。石橋落成以後,籌錢的農民請來了劉欣之劉老先生,請他給取個橋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岳父。身穿綢衣的劉欣之慢吞吞走來時,讓我祖父目瞪口呆,這個在陽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孫有元眼中比民國的官員更具威風。幾年後他和我祖母同床共眠時,再度回顧當初的情景,腐朽的劉欣之讓生氣勃勃的孫有元讚歎不已。

我祖母的父親以讀書人的姿態走到橋邊以後,立刻表達了他的不屑一顧,彷彿自己遭受了侮辱似的厲聲說道:

“這麼一座蹩腳的歪橋,還讓我取名。”

說罷拂袖而去。

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闖北,他們在國共之間的槍聲和饑荒的景色里長途跋涉,那種年月誰還會籌錢來讓他們一展手藝?他們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處招徠生意。我祖父滿懷著造橋的雄心大志,卻很不合時宜地走在那個熱衷於破壞的時代裡。到頭來這班人馬不得不喪失最初的純潔,他們什麼活都幹,連洗刷殭屍和掘墳也不放過,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不至於拋屍在荒野。孫有元在那極為艱難的時刻,仍然讓他們跟著自己毫無希望地亂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他們被當成共產黨的游擊隊,遭受了國軍的襲擊,這班滿懷過時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離死別。

那時候我祖父他們這班窮光蛋全睡在河灘上,第一排子彈射來時,孫有元竟然安然無恙,他還撐起身體大聲詢問誰在放鞭炮。然後他看到身旁一個師弟的臉已被打爛了,在月光下如摔破的雞蛋似的一塌糊塗,我那睡意蒙的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著河邊跑去時嗷嗷亂叫,可當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褲襠,他就立刻啞口無言了。孫有元心想壞了,睪丸被打掉了。儘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拼命奔跑。孫有元一氣跑出了幾十裡,那時他感到自己的褲襠已經溼透了,他沒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覺得血要流光了,他趕緊停住腳步,伸手去按住褲襠裡的傷口,這麼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睪丸。最初他嚇一跳,心想他孃的這是什麼東西,仔細一摸才知道它們仍然健在。我祖父後來就坐到了一棵樹下,長時間地摸著被汗水浸溼的睪丸,嘿嘿笑個不停。當他對自己的安全確信無疑之後,他才想到那班在河灘上的師兄弟,那個師弟被打爛的臉使他號啕大哭。

顯而易見,孫有元已經無法繼續祖業了,他年方二十五,卻要被迫去體會當初父親告老還鄉時的淒涼心情。我年輕的祖父在這年春節臨近的時候,踏上了一條塵土飛揚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臉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後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積蓄都無法喚回他往昔的生氣,於是又當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到頭來連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爛衫身無分文地回到家中時,他的父親已經命歸黃泉,他的母親則躺在死去的父親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纏身的曾祖母對她兒子的回來,只能用響亮急促的呼吸聲來表達喜悅了。我祖父就這樣攜帶著貧困回到了貧困的家中。

這是我祖父年輕時最為悽慘的時刻,家中已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送進當鋪,而在這春節的前後,他也無處去出賣體力換回一些柴米。束手無策的孫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頂著凜冽的寒風,扛起他父親的遺體往城裡跑去。我年輕的祖父竟然異想天開地想把死去的父親送進當鋪,一路上我祖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屍賠禮道歉,同時挖空心思尋找理由來開脫自己。我曾祖父的遺體在那間四處漏風的茅屋裡挨凍了兩天兩夜,然後又被我祖父在呼嘯的北風裡扛了三十來里路,當他被放到城裡當鋪的櫃檯上時,已經如一根冰棒一樣僵硬無比了。

我祖父眼淚汪汪地懇求當鋪的掌櫃,說自己不是不孝,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他告訴掌櫃:

“我爹死了沒錢收作,我娘活著躺在屋裡沒錢治病。做做好事吧,過幾天我就將爹贖回去。”

當鋪的掌櫃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這輩子沒有聽說過死人還能當錢。他捂著鼻子連連揮手:

“不收,不收。這裡不收金菩薩。”

大年初一他以為可以討個好口,使我曾祖父榮幸地成為了一尊身價連城的金菩薩。

可我不識時務的祖父依然連連哀求,於是三個夥計走上前來,伸手將我曾祖父推了下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塊石板一樣掉落在地,發出了堅硬的聲響。孫有元趕緊抱起他的父親,彷彿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壞了。緊接著一股冷水澆在了我祖父頭上,在他還沒有離開的時候,當鋪的夥計就開始清掃被我曾祖父玷汙了的櫃檯。這使孫有元勃然大怒,他對準一個夥計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傢伙的身體就像彈弓上射出的泥丸,彈出去跌倒在地。我強壯無比的祖父使足力氣又把櫃檯拋翻過去,另外的幾個夥計舉著棍棒朝孫有元打來,孫有元只能舉起他父親的遺體,去抵擋和進攻他們。在那個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揮動著那具殭屍,把整個當鋪攪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孫有元得到父親遺體的有力支援,將那幾個夥計打得驚慌失措。他們誰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屍,以免遭受一年的厄運,那個時代的迷信使孫有元的勇敢幾乎沒有受到什麼阻擋。當我祖父揮起他的父親,向那個面如土色的掌櫃擊去時,輪到孫有元驚慌了,他把父親的腦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聲可怕的聲響使我祖父驀然發現自己作孽了,他那時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將父親的遺體作為武器。父親的腦袋已被打歪過去,我祖父經歷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後,立刻扛起父親的遺體躥出門去,在凜冽的寒風裡奔跑起來。然後孫有元就像一個孝子一樣痛哭流涕了,那時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樹下面,懷抱我損壞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勁,才把他父親打歪的腦袋扳回來。

孫有元埋葬了父親以後,並沒有埋葬貧困,此後的幾天裡,他只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給母親吃。那是一些長在牆腳下有著粉綠顏色的小草,孫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於是他驚喜無比地看到臥床不起的母親,吃了這種草後居然能夠下地走路了。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塞頓開,他極其天真地以為明白了一個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實什麼本事都沒有,無非是割一堆青草像餵羊一樣去喂病人。因此他放棄了去城裡打短工的念頭,我祖父作為石匠之後,決定像一個郎中那樣醫治百病了。

興致勃勃的孫有元知道剛開始必須上門問診,日後名聲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為人治病。他背起了一簍子雜草,開始了走家串戶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個撿破爛似的到處吼叫:

“草藥換病啦。”

他風格獨特的叫喚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副貧窮的樣子又讓人將信將疑。到頭來還真有一戶人家請他上門就診,我祖父行醫生涯第一個病人,也是最後一個,是個腹瀉不止的男孩。面對這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孫有元只是馬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號脈問診,就從簍子裡抓出了一把青草給患者的家人,讓他們煮熟了給孩子吃。當他們滿腹狐疑看著那把青草時,孫有元已經走到了屋外,繼續他的喊叫:

“草藥換病啦。”

當孩子的家人從屋裡追出來,用虔誠的疑惑向我祖父發出詢問時,我實在驚訝孫有元竟然還能胸有成竹地告訴他們:

“他吃了我的藥,我就帶走他的病啦。”

這個可憐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後,立刻上吐下瀉綠水,沒兩天就一命嗚呼了。從而讓我曾祖母在一個下午,膽戰心驚地看到了十多個男人氣勢洶洶走來的情景。

我祖父那時候一點也不驚慌,他讓臉色蒼白的母親回到屋裡去,又將屋門關上,自己則微笑著極其友好地迎候他們。死者的家人和親屬是來向孫有元討命的,我祖父面對這班臉色鐵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語哄騙他們回去。他們根本就不會來聆聽孫有元冗長的廢話,而是一擁而上,將我祖父團團圍住,幾把鋥亮的鋤頭對準了他閃閃發亮的腦門。經歷過國民黨軍槍林彈雨的孫有元,那時候顯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別說才十多個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樣打得他們傷痕累累。死到臨頭的孫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們給弄糊塗了。這時候我祖父解開了上衣的紐扣,對他們說:

“讓我把衣服脫了,再和你們打。”

說著孫有元撥開一把鋤頭,走到屋前推開了房門,他進去後還十分瀟灑地用腳踢上了門。我祖父一進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樣銷聲匿跡了,那班復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們不知道我祖父已經越窗而逃,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嚴陣以待。他們左等右等不見孫有元出來,才感到情況不妙,踢開房門以後,屋內空空蕩蕩。隨後他們看到了我祖父揹著他母親,在那條小路上已經逃遠了。我祖父不是一個憨乎乎的鄉巴佬,越窗而逃證明了他是有勇有謀的。

孫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後,他便很難終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樣,躋身於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麼幾次他都清晰地聽到了身後日本人的槍炮聲。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於是他始終揹著母親,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在那些塵土飛揚的路上,跟隨著逃亡的人流胡亂奔走。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精疲力竭的孫有元脫離了人流,將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樹下,自己走遠去找水後,他才不用再揹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睡著後被一條野狗吃了。童年時我的思維老是難以擺脫這噩夢般的情景,一個人睡著後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這是多麼令人驚慌的事。當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樹下,我的曾祖母已經破爛不堪了,那條野狗伸出很長的舌頭一直舔自己的鼻子,兇狠地望著我的祖父。母親悽慘的形象,使孫有元像個瘋子一樣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條野狗一樣張開嘴巴撲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嚇壞了,它立刻調轉方向逃跑。氣瘋了的孫有元竟然去追趕逃跑的狗,他追趕時的破口大罵無疑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頭來狗跑得無影無蹤後,我祖父只能氣急敗壞同時又眼淚汪汪地回到母親身旁。孫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響亮的哭聲使那個夜晚顯得陰森可怖。

孫有元埋葬了母親以後,他臉上由來已久的自信便一掃而光,他極其傷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隨波逐流,母親的死使他的逃亡頃刻之間失去了意義。因此當我祖父在一處殘垣前最初見到我祖母時,他的心裡出現了一片水流的嘩嘩聲。我祖母那時身上富貴的蹤影已經絲毫不見,她衣衫襤褸地坐在雜草之上,恍惚的眼神從披散的頭髮中望到了我祖父淒涼的臉。被飢餓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後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著了。年輕的孫有元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可以作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無目標地漂盪。經歷了飢餓和貧困長時間掠奪的孫有元,揹著我祖母往前走去時,他年輕的臉上紅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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