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跑一跑”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當彎店村遭受到滅頂之災的打擊之後,面對眾多的父老鄉親,作為村長的蔡先生只說了一句話,他長嘆一聲,說:“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話語是很專業的。

比如,這個“跑一跑”,就是一種具有特指意義的專業術語。它的核心仍然是一個“活”字,這個“活”的前沿是動化的,是在運動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跑”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行為,是具有積極意義的生存動詞,也可以說是失去希望之後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麼難事和關卡,就去找熟人、拉關係、走門路,而後打通一道道關節。這裡邊當然還包含請客、送禮、行賄等內容,所以這個“跑”字是一個“足”字帶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帶著“包”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嗎?

怎麼跑呢?看來縣裡的關係是不行了,有一個呼國慶在那兒戳著,誰還敢替他們說話呢。要跑也只有往上邊跑了。跑,當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來的“窩”。人情是什麼?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斷地把錢存進去,而後到了萬一需要的時候,才可以取。這就跟釣魚一樣,先得用餌喂,喂熟了,才能下竿。人當然比魚更難“喂”,但蔡先生畢竟是蔡先生,這幾年,他已經有了一個小本本了,那個小本本上記的名字就是他的聯絡圖。於是他就帶著這麼一個聯絡圖上路了。

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跟他的關係自然是非比一般,兩人已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彎店這個“億元村”,可以說是王華欣一手扶持起來的。然而,當蔡先生去見王華欣時,還是帶了重禮的。

蔡先生給王華欣帶去的是一味“藥引子”。那藥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個厚道人,臨上路前,他又一次問了八哥,說:“閨女,你要是覺得屈,就別去了。”八哥說:“叔,我去吧。我去。”蔡先生勾下頭去,沉默良久,說:“唉,八哥呀,你叔連累你了。”八哥說:“叔,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蔡先生說:“家裡還缺些啥?你說。”八哥說:“家裡也就這樣了,啥也不缺。這還多虧了叔。要不是叔領著幹事,我爹的病也不會好,房也蓋不起來,我倆哥也不會娶上媳婦。叔啊,啥也別說了,走吧。”聽了這話,瘸著一條腿的蔡先生搖搖地站起身來,對著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禮!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說:“叔,咱走吧。”

其實,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這個人,是八哥的舌頭。八哥長得秀是不消說的,八哥還有一個常人所不具備的特長,那就是她舌頭上的功夫。八哥的舌頭比一般人的長,且靈巧如手,翻卷似蛇。這功夫是八哥在無意之中練出來的。八哥從小就喜歡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著,放到嘴邊上嗑,可惟獨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時候八哥家裡窮,有一個時期,她爹曾跟人販過一段瓜子。那時八哥常坐在屋裡包瓜子。包瓜子時,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罵。可八哥饞瓜子,於是她就練成了一種不用手嗑瓜子的絕活。就坐在屋子裡,包著包著,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頭一勾,“哧溜”一下,舌頭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個五個,開始時還在嘴裡偷偷地涮,涮著涮著,不知怎的就嗑開了。以後,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頭一涮,瓜子就捲到嘴裡去了,這邊嗑那邊吐,瓜子皮一個個張著嘴兒從她嘴邊排著隊飛出來,想吐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有一段,八哥家的牆角里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氣得一下子買了十包老鼠藥!罵道:“這老鼠真成精了,連瓜子也會嗑!”那會兒,她爹販瓜子賠得一塌糊塗,倒是成就了一個舌頭!

後來,彎店成了“億元村”,家裡的日子好過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進了一層。這幾乎是一次質的飛躍,那舌頭也彷彿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有一次,在煙攤上,她跟人打賭,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是這一次,剛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識才,於是他靈機一動,就發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兒涎”,稱之為藥膳,說是大補。這道“女兒涎”自然是不會輕易示人的。一旦彎店來了極其尊貴的客人,那麼酒席上的最後一道菜就是“女兒涎”了。在潁平縣的幹部群裡,也只有王華欣有幸吃過這道藥膳。這“女兒涎”自然是要八哥來做的,而且是面對著客人當場表演。上菜時,八哥穿一身開衩的中式旗袍(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國特色”)款款地來到宴席上,先是要當著客人的面純水淨口,三遍後,含鹽,含糖,含胡椒粉,含紅棗、人參、枸杞等八樣,嚼爛後吐出,而後,再由兩位姑娘款款而至,一個端著一盤瓜子,另一個捧一墊了白絨的紅漆托盤,八哥就雙手背後,身子微微前傾,櫻口啟處,只見舌尖翻飛,“啪、啪、啪……”一陣玉碎聲,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淨盤之中!未幾,在人們瞪眼、咂舌,連連叫好時,只見另一空托盤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組成的黑體字:王書記好!姑娘就託著那有字托盤讓王華欣親自過目。王書記高興壞了,連聲說:“絕了,絕了!”蔡先生就親自佈菜,先是給王華欣布上一匙,說:“老王,嚐嚐,這可是一味好藥呀!”王華欣在酒酣臉熱之機,就不經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著說:“藥是好啊,要是有‘藥引子’配著一齊吃,豈不更妙?!哈哈,笑話,笑話。謝謝,謝謝。”

因為事關全村,所以,這一次,蔡先生是帶著“藥引子”去的。

在市裡,因為帶著“藥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華欣家裡去。於是,就在“天一閣”訂了一個高階雅間,把王華欣請到飯店裡來了。王華欣現在是市信訪局的局長,雖然仍屬於正縣級,但信訪局是個窮單位,跟他當縣委書記那會兒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已經沒有一點實權了。因此,王華欣一直窩著一肚子的火。待他在“天一閣”坐定,聽了蔡先生一番話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王華欣的臉色先是由紅變黃,黃了一陣又灰,而後臉上的肉皮痙攣著動了幾下,就黑下來了,一股濃濃的黑氣罩在了他的臉上!這時候,就是再好的“藥引子”他也無心消受了。他抬起眼皮,臉上勉強擠出了幾絲笑容,說:“讓他們出去吧,咱哥倆說說話。”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擺了擺手,對八哥說:“你們去吧。”

待人退出去後,蔡先生欠起身,給王華欣斟了一杯酒,說:“老王,‘藥引子’我給你帶來了。”

王華欣卻一句話也不說,就在那兒乾乾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說:“老蔡,罷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聲叫道:“王書記……”

王華欣鄭重地說:“製假販假,也不是長法,早早晚晚也是會出事的……”

聽他這麼一說,蔡先生心裡涼了半截,心想,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就急急地說:“王書記,彎店是你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可是對著你來的呀!”

王華欣很冷靜地說:“我知道。”

蔡先生長嘆一聲,說:“王書記,早些年,彎店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咱那邊土地貧瘠,窮哇,是弄啥啥不成。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億元村’,也算是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了。要說假,也不是咱一處假。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真查究起來,我可以說全國沒有一處不假!不管哪個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點假的。既然是處處都有假,為何僅查我一處?這不是報復是啥?話再說回來,那何為真何為假?煙這東西,不就是冒一股氣嗎,氣還有真有假?再說了,咱也不是非要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會兒咱沒有本錢,又能幹啥呢?到了這會兒,咱想真的時候,他又來打你的假,這不是存心不讓人真嗎?王書記,你那會兒有句話,我是非常贊成的……”

這時,王華欣突然打斷他說:“老蔡,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時回道:“不薄。”

王華欣定定地看著他,說:“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不會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說:“王書記,你要是把我當人看,就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是這樣的人嗎?說起來,我是個半殘之軀,要不是王書記,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彎店的父老鄉親,都不會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我也絕不會吐一個字!”

王華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兩下,說:“老蔡,有你這句話就行了。”過了片刻,他說:“要是我還在潁平,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蔡先生說:“王書記,事到了這一步,你看,有解還是無解?”

王華欣說:“你既然來了,我就不能不管。現在,我給你談三點意見。第一,立即罷手。假煙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態的發展,假如有了轉機,就趕快把裝置轉手賣掉,利用賣機器的錢,轉行幹些合理合法的營生,到那時,我保證你還能東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轉行。咱那些機器裝置,價值上億元。頭前南方有個買主,出價到五千萬,覺得太虧,沒有談下來……”

王華欣說:“賣。五千萬也賣,現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裝置要回來,這棋就活了。第二,我給你寫一封信,你現在就到省裡去,去找省菸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個學生,當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來的。他現在是省菸草局的副局長,主抓打假的。讓他想法把查辦彎店假煙案的權力要回去,由省菸草局直接辦。只要他能把查辦的權收過去,這事就好辦了。另外,我告訴你,這個小梅有個嗜好,特別喜歡收藏名人的字畫……”

蔡先生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王華欣說:“第三,呼國慶既然是不讓你活了,你也不能讓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動挨打,該還手也得還手。你也可以組織群眾寫狀子嘛……”

蔡先生再次點頭。出事之後,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幾十個電話,有省裡的也有市裡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過的,十萬八萬,三萬五萬,都是給過的,可一旦出了事……無奈,他只好親自出來跑了。這次見了王華欣,倒使他心裡好受了許多,王華欣到底還是給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難見人心哪!

話說到這裡,蔡先生看了王華欣一眼,試探說:“那‘藥引子’?”

王華欣淡淡地說:“先辦事。回頭再說吧。”

於是,蔡先生領著一干人匆匆趕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菸草局打探情況,一路等在大門口盯人、認門,一路專門去搞字畫。蔡先生則留在東亞大飯店坐鎮指揮,八方聯絡。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親自到梅局長家裡去了,去時僅帶了八哥一人。梅局長住在菸草局家屬院三樓的一個單元裡,敲開門的時候,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門。蔡先生忙說:“是梅局長吧?”那人有點詫異地問:“你們是……”蔡先生趕忙說:“我是從王華欣書記那裡來的。帶了他給你的一封信。”那人“噢”了一聲,說:“請進,請進。”待進了客廳,就見牆上掛滿了字畫。蔡先生隨口誇道:“看起來,梅局長是個雅士啊。”梅局長一邊讓人倒水,一邊客氣地說:“哪裡,純粹是個人愛好。”接著,蔡先生就呈上了王華欣寫的親筆信。梅局長看了信,淡淡地說:“王書記是我的老領導……”而後就沒有話了。

這時,蔡先生說:“聽說梅局長喜歡字畫,我們託人弄了幾幅,不知是真是假,請梅局長給鑑定一下。”說著,給八哥使了個眼色,八哥就趕忙起身,把帶來的字畫一一攤開,請梅局長過目。梅局長的眼立時就亮了,這些字畫都是省裡頂尖人物的作品,當梅局長看到第二幅時,突兀地“咦”了一聲,兩眼竟放出了異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潑墨之作也僅是四個大字:大象無形。梅局長久久地盯著那四個字,嘴裡喃喃地說:“不對吧,冉老不是封筆了嗎?”聽了這話,八哥差一點掉下淚來,她當然清楚,為搞到這幅字,蔡先生曾先後託了八個人!那個什麼狗屁冉老,曾三次把他們轟出家門,像趕狗似的……蔡先生在一旁說:“冉老是收筆了。這是他最後一幅字,是他破例寫的。”梅局長激動地說:“珍品,珍品!不瞞你們說,我也曾託人求過冉老的字……”蔡先生見火候已到,就說:“這些字畫就是送給梅局長的。”梅局長有些扭捏地說:“這不好吧?你們有什麼事嗎?有事說事,不要這樣嘛……”蔡先生說:“說起來,也沒什麼事。我們大遠來了,也沒給你帶什麼,幾幅字畫,也不是什麼主貴東西,就算是個見面禮吧。”梅局長連聲說:“這不好,這樣不好。”話雖是這樣說,可他的兩隻眼卻仍是死死地盯著那些字畫。

不料,第三天,梅局長竟主動到賓館裡看他們來了。這一次,梅局長客氣了許多,一見面就說王書記是他的老領導,是王書記一手提拔了他,老領導專門寫了信,有什麼忙他是一定要幫的。可蔡先生臉上卻一點也不急,蔡先生說,先吃飯吧,咱們邊吃邊談。在宴席上,蔡先生說:“像梅局長這樣的,一定是什麼菜都吃過了。不過有一道菜,是我們鄉下的土產,我保證梅局長是沒有吃過的。”梅局長說:“那好,我一定要嚐嚐。”

最後,自然是讓梅局長品嚐了“女兒涎”。梅局長也自然是讚不絕口!說是平生未見、平生未嘗的一味佳餚,也就不由得多看了八哥兩眼。

飯畢,蔡先生又陪梅局長洗了一道桑拿浴。而後,當兩人坐進日式茶室的時候,關上門,蔡先生才慢聲細語地講了彎店村發生的故事。梅局長聽了,沉思了很久,才說:“原來是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呢?棘手,太棘手了!既然縣裡已經插手了,怕不好辦哪。”蔡先生說:“彎店是王華欣書記過去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純粹是報復。梅局長,你要是能幫這個忙,不但彎店一村的父老鄉親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書記,也會感激你的……”話已說到這一步,梅局長仍沒有鬆口,只說:“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夜裡,蔡先生就帶著人返回了。臨行前,他對留下來的八哥說:“閨女呀,咱彎店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這二十萬給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給她撇下的那一箱子錢,流著淚說:“叔啊,咱咋有豬頭進不了廟門哪?”蔡先生說:“閨女,你要是後悔了,就說句話,你叔不難為你。”八哥牙一咬,說:“你們走吧,等我的信兒。”

不久,省裡果然派出了一個調查組,而且宣告要接管彎店村的假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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