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覺(2 / 15)

小說:宇宙墓碑 作者:韓松

“整個美國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韓國人確定地指出。

“對我來說,它們仍然很強大。”我認真地說。

“韓,你太謙虛了,我們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在趕上來,經濟年增長百分之十!我們自愧不如。”韓國人朝日本人眨眨眼。

我身體顫了一下,又恢復了自然。我不願意別人提到中國。我覺得外國人提到中國,不論說得多好,總像是在嘲諷。

我的一臉惶惑被魚崎瞧在眼裡。日本人忙說:“來,還是乾杯吧。慶祝我們——東亞三個大國的代表——相識在夏威夷。”

聽說,未來的世界,軸心便是首爾-東京-北京組成的城市圈哪。這樣的認識,彷彿來自遙遠的記憶。

我們努力裝作像相識十年的老朋友一樣碰了杯。酒慢慢上了臉。泰國姑娘的姿態也在眼前成為了花叢深處撲朔的彩蝶。這時,我們便談起了女人。三個男人在一起,便無法不談女人,我這才明白,原來這在哪個國家都一樣。樸相柱說韓國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魚崎則講日本女人的擇偶標準。

我們都有了幾分醉意。我有了些少有的高興。在回去的路上,燈火闌珊,我們逛了一家日文書店,又遇到幾個妓女,見著我們便說日語。日本人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最後還是婉拒了她們。

在我們國家,傳說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穢浪蕩的民族,但魚崎此時的表情卻是如此的謙恭。

魚崎深懷歉意般地說:大家有緣相會,何不明天再相約一道去玩?此語得到共鳴。韓國人提議去珍珠港。我看看日本人,他只是保持著和靄的笑容。

“你去嗎?”韓國人懇切地望著我。

然而,懇切中卻有一種詭黠,我略微遲疑。但最後我說:“當然,我要去。這本是我的計劃。”

忽地,一輛汽車駛過,三人都浴在了鬼怪般的燈光之中,讓人心驚。我抬頭看了看火奴魯魯不能用言語形容的夜空。

回到旅店,我自來夏威夷後第一次很興奮,這也是這幾年一直沒有的事情。我回想著與日本人和韓國人的交談,那些自鳴得意的段子。但這興奮只持續到午夜,伴隨萬籟俱寂,心裡忽然空虛無味。我非常羞愧,不禁想哭。失眠的我開啟窗戶,看見海灣正橫貫在眼前,已是平靜下來。遠方的山坡上飄遊著星宿般的燈火,真的很像珍珠。這是不是珍珠港賴以得名的原因呢?

發生這樣的聯想,有點遠古詩人的酸氣。但是在這現代化的資本主義國家啊,還是杜絕這樣的聯想吧。

與其說是我注意到,不如說是我感覺到,天幕上隱隱浮著一片紅色,似乎傳來了淡淡雷聲。那紅色其實是一陣輕霧,是我從沒見過的。也許,是美軍在夜幕的掩護下做什麼試驗吧。我怔怔看了一陣,直到那紅色隱退,才睡意上來。美國的夜晚,竟也與中國不同,這使我尤為震驚。

次日,我們決定坐公共汽車去珍珠港,體會一下普通人的遊興。雖然,乘出租也許更方便一些。

日本人和韓國人擔心我沒有能力支付計程車費,所以選擇了公共汽車,卻又不讓我知覺,只說是體會普通人的遊興。

對此我不露聲色,不作評判。

沿著一號公路西行。車上人很少,人們彬彬有禮。途中我們經過了唐人街。對它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一小時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便看見珍珠港像盈盈的澡盆,最顯著的景觀,是一艘巨型航空母艦泊於岸畔。我們都“呀”了起來。艦上各型飛機歷歷在目,形如航模。近處是亞利桑那紀念館和“二戰”潛艇博物館。綠茵茵的草坪襯著湖藍色的水面和岸邊的白色建築,使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

魚崎舉著攝像機,專注地把一切拍入鏡頭。韓國人只偶爾照幾張像。我置身於這兩人之間,其他的遊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國人,於是,我的腳步也自動地堅實了起來。

我們先觀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費電影,由當年倖存的老兵作了講解。在座的日本人還真是不少哪。

日機轟炸的場面固然震撼,但印象最深的卻是襲擊者中的一員不幸被擊落,美軍用粗糙的鐵鉤把浸在水中的屍首打撈上來。

屍首穿著整整齊齊的飛行服,被海水浸得像一個鼓脹的口袋,由於背對鏡頭,看不見臉。大部隊帶著勝利的戰果返回了,而這人卻孤單地墜入了異國水域,以亞洲人的軀體,無知地陷入白種人眼光的包圍。

我瞟了一眼日本人,見他看得十分認真。

然後,我們乘上游艇,前往港口中央的亞利桑那紀念碑。亞艦是被日本飛機炸沉的四艘戰列艦之一,至今還臥在水底,但就在艦體的正上方水面,修建了一座船塢一樣的白色紀念碑,其平臺可容數百人觀光。

遊艇徐徐經過那艘巨型航母時,透過舷號,我認出這便是“尼米茲”號,世界上第一艘核動力航母。能有機會看到它,我還是有些高興。但我隨即想到,從時間上看,它應該剛從臺灣海峽回來!

“真像一個玩具呀。”日本人也頗亢奮而醉迷,叫嚷起來,全船的人都轉眼看他。

日本人把巨大的美國航空母艦想像成一個玩具,顯示出一種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許,這是魚崎受到本國動畫片的啟發吧。

我看了韓國人一眼,他一臉困惑。

不知為何,我猛然震顫了一下,忙垂下頭。

隨著大隊,我們邁上了紀念館。景象恍若龍宮。迎面而來是一堵白牆,上面鐫刻著美國死難者的姓名。

然而,日本的死難者又魂歸何方呢?這的確是一個謎。我想他們的陰魂還在某處荒郊野外遊蕩吧。

“魚崎,你不是一個軍事愛好者吧?”看著日本人又把攝像機轉向遠方的宙斯盾驅逐艦,韓國人半開玩笑地問道。

日本人臉一下紅了,忙說:“不,不,我不是。我們不喜歡戰爭。日本人現在生活很好很穩定。我們熱愛和平。”

韓國人笑道:“不對。我在東京街頭見過許多軍事刊物。”

“都是卡通書。”日本人似乎有些緊張。

果然,是無害的卡通啊。

我焦躁地想,韓國人為什麼要這麼問呢?我就不會這麼問。

現在,我們正處於“二戰”舊戰場的上方。在水底泥層下,未能打撈上的屍體,年復一年散發出不能言說的氣息,和魚身上的奇怪味道一起,透過水流傳向岸邊。這種超時空陷阱般的事物的背後,隱藏著恩恩怨怨和生死無常,並以一種可疑的方式,暗示著未來。

“日本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卡通呢?”韓國人緊追不捨。

“也許,是日本人工作太緊張的緣故吧,下班後就得放鬆一下。我也愛看日本卡通,機器貓什麼的,一看就把什麼煩惱都忘掉了。”我有點出人意料地幫魚崎打著圓場。

魚崎把頭轉向我,獲救一般鬆弛下來。

我捕捉到了日本人軟弱的剎那,感到分外震撼。或許因為這個,我在魚崎面前,內心增添了安全感。況且,他給人的感覺是誠實的。但一瞬間我又對這種情緒不自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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